虽说聂怀桑资质愚钝,于修仙一途可说毫无建树,但究竟也是个结了丹的修士,脚程根本不是凡夫俗子莫玄羽能比。可怜新门生虽没当真扫上几里长廊,在金鳞台观摩一周却也不是好消受的。待回到住处,他已是两股战战,晚饭都顾不得吃便一头扎进被子里,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下。
莫玄羽身体疲乏到极处,脑子却越发清醒。想起白日里种种,心里越发五味杂陈。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听一百遍也是难以真正身临其境;有些人不亲眼见到,就算死一千次都无法触动人心。聂明玦问责聂怀桑是否欺凌他的语气,蓝曦臣抚摸他头顶的触感,聂怀桑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的重量,替他求情的言辞,向他介绍金鳞台各处景致的快活神情,当时无暇去细细品咂。此时独处,回忆起来,竟都让他忍不住想哭。他忽然就有些无法接受白日里还与他言笑晏晏的人们未来即将面对的命运。
他已是个决议与世长辞的死鬼,于私无亲朋故友,于公无建树功业。聂宗主一世英豪,却为结义兄弟所害,落得死无全尸;泽芜君仁善公正,却成兄弟身死的帮凶;聂二公子纯稚懦弱,却因为兄报仇而变得工于心计心狠手辣。这三人,无论哪个都比他更有理由,也更有资格重活一遍,但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无才无德的蠢材重新来过?可见苍天不公,也不长眼。
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一种难言的悲伤和恐慌紧紧攫住了他,让他疲累的身体躁动难耐,简直想现在就找到聂明玦,把他做鬼时所见所闻和盘托出,然而他所历之事奇怪诡谲已经不是此世道法能够解释,又如何能够取信于人?他又不是魏无羡,不会吹笛子,也记不住《洗华》的曲谱,要他这样的废物活回来又有何意义?
带着一身疲惫和一腔郁郁,在窗外风扶细柳的沙沙声中,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变回了一缕游魂,一日的还阳似乎只是虚妄,他于虚空中沿着一条光点铺就的小径飘飘荡荡,周遭有一些红色的小火苗,间或传来细碎的人声。他正漫无目的,且飘且望,忽然听到一阵琴音远远传来,却异常清晰,他寻声看去,穿过无数细细的火苗,见到两簇极红极旺的。他心中一动,向那处飘了过去。
“所以你今日就只同那个门生四处游玩,不曾用功?”聂怀桑又是一日荒废,聂明玦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见他看见自己像耗子见了猫,于是终于挥挥手放过了他。看着弟弟如蒙大赦欢天喜地逃离的样子,聂宗主眉间竖纹不禁又加深几分。他长叹一声,拂袖转身,见金光瑶坐得四平八稳,似无去意,问道:“你还有事?”
金光瑶笑道:“前阵子家中忙乱,有日子不曾为大哥演奏清心音,今日特来补上。”说着拍了拍面前被绸缎遮盖的琴,道:“我知大哥必不会带着二哥送的琴来,特意准备了。”
聂明玦闻言眉心更深,道:“你倒是有心。”
闻他语带讥诮,金光瑶倒也不恼,道:“这是哪里话,大哥的事情,做弟弟的不上心,谁来上心呢。”言罢掀开琴上的遮尘的锦缎,面色恭肃地弹奏起来。
聂明玦也不再多言,在席上盘膝而坐,随着琴声调理内息。蓝氏家学渊博精深,金光瑶灵力醇厚绵长,聂明玦纷乱多年的心绪也只有在此时才略有平复,灵台也清明不似平常。
金光瑶确实聪慧异常,一曲《洗华》被他弹奏得不但全无错漏,更是意蕴悠远,有江海之相。一曲过半,正是琴入佳境,授受相得之时,忽然一股力道凭空袭来,将琴击落在地。聂明玦闻声蓦地睁开眼,只见金光瑶也是一脸愕然地看着地上摔出裂纹的名琴。
聂明玦唰地站起身,高声道:“来人!”金光瑶慌忙止住,道:“大哥,不可。”聂明玦斜睨他道:“有何不可?”金光瑶道:“今日布防是我负责安排,若有人混进来,大张旗鼓搜查……”
“大张旗鼓地搜查,会被你父亲知道,我们的敛芳尊就会因无能见弃于金宗主,数年谋算就此毁于一旦?”聂明玦冷声道。
金光瑶垂着眼,咬牙道:“是。”
“所以有个能隐匿身形至你我附近而不被发现,还能以气劲击落你所奏之琴的高手混进了你家后院,可能危及你的门生客卿、兄弟子侄、乃至你父亲和你自己的性命,你也不敢名正言顺的去追查!我看你也不必担着这个名号当这个仙尊了!”聂明玦怒喝。说罢仍旧唤人来布置搜查可疑人士的任务,并将此事通报至金光善和蓝曦臣处。
门生寮舍,一片昏暗之中,莫玄羽猛地惊醒,心脏还在砰砰砰乱跳,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惊疑不定,四下打量了半晌,看清自己的确是在卧室里醒来,这才以手抚胸,努力平息了心跳。
他方才梦中恍然离魂般,飘至演奏《洗华》琴音之处,正听到蓝曦臣曾经指出不对的地方,也顾不得是梦是真,猛力撞了上去,竟真的撞断了琴声,聂宗主威严赫赫的号令言犹在耳,若不是梦幻,想必一会就有人要上门查问搜寻了。
思绪方定,便听到门外脚步纷乱,窗纸上映出人影灯火,敲门喝问之声此起彼伏。敲到莫玄羽房门时,他耽搁了一会,努力打出一个哈欠,摆了一张刚被吵醒,无比痛苦的脸来,拖拖拉拉地去开了门。
门刚开了条缝,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个身着高品金星雪浪袍的门生骂骂咧咧道:“这么半天不开门磨蹭什么呢?你要是藏了什么不该藏的趁早交出来。”
这一吼把莫玄羽装出来的几分困意都给吼没了,他一脸悻悻让了进去,由着人进去搜检,为显诚意,还主动把灯点亮。刚入门的低阶外姓门生住处本就简单,进去扫一眼也就看尽了,只一个柜子勉强能藏个人进去,开了门也就一目了然。但那高阶门生似乎因为莫玄羽开门晚了,自觉被扫了面子,故意要寻他晦气,开了柜门不算,还拿剑尖挑出来一个包袱。
莫玄羽一见之下神色骤变,道:“那是我娘给我做的衣服,你们要查人,翻我包袱做什么?”
那人闻言眼睛一眯,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人?定是那人的同伙!你这包袱里说不定就有与贼人串通的书信。”说着想伸手解,却又嫌脏似地缩回手来,又用剑尖把包袱扣割开。里面整整齐齐叠了大大小小十几套衣服,布料都不是上佳的,但针脚细密,浆洗匀净,可见慈母拳拳之心。
“我当什么好衣服。”那人见状讥笑,便要用剑拨弄衣服来查看。
莫玄羽见状要上去阻拦,却被人按住肩背。他眼睛瞪得通红。他前世虽疯傻,却也知丧母之痛,如今重生回来,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母亲一面,如何能忍受他人作践母亲的心意?可他拖着这年仅十四,毫无灵力的身躯又能做什么?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一个傲然的声音断喝到:“住手!”
那马上要挨上衣服的剑一顿,众人回过头去,之间灯火掩映之下,一个镶金戴玉的人影光芒万丈地踱步过来。不愧是聂怀桑聂二公子,现下天还不算黑透,满打满算二人分别不过一个多时辰,现下便又换了一身行头。
众人虽不服气他,却也客气行礼招呼。那人收了剑,道:“聂二公子,金鳞台现在混进了歹人。公子金玉之躯,为保万全,还是尽快回房休息为好。”
聂怀桑道:“我大哥他们都在,又是金家的地盘,能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来看个热闹,就看见你在这里欺凌弱小,诬陷同门,不知这样的行径,在兰陵金氏该当何罪啊?”他只要不在兄长面前,便惯是会拿腔作调,无论是狐假虎威还是陪低做小,端的是一个唱作俱佳,一时间竟还有些唬人。
那人却不吃他这套,道:“此人行止可疑,又在无人知会之下便知我们在搜查犯人,我们怀疑他是同党,合情合理,搜查他的东西也是必要之举。此处还仍是金鳞台,就算令兄聂宗主是敛芳尊的义兄,可上面还有我们金宗主,聂二公子的手,伸得还是不要太长为好。”
聂怀桑见威吓不成,当即缓了脸色道:“话是这么说,我也不是不让你们搜他的东西。但是毕竟是人家娘做的,你看他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多不容易,体谅体谅,谁还没个娘呢?好生翻找就是了,何苦用剑来挑。仙剑锋锐非常,一不留神就把衣服弄坏了,若是搜出了东西还好,若是没有,你拿什么赔人家娘的手工呢?”
这一席话说的和软,意思却不怎么好听,仿佛再跟这少年过不去,就简直是没有娘了。他说罢也不嫌着,亲自上去,一件一件把衣服抖开,只见衣料或棉或麻,上面放着的都还是十几岁少年合身的尺寸,下面几套却都越来越大,显然是做母亲的怕儿子远行日久,长高了长壮了没合适的衣服穿。
待把所有衣服都摊开了,自然也是搜不出什么来的。聂怀桑道:“既然没什么发现,两位还是把他放开吧,可怜见的,压得要长不高了。”又笑嘻嘻向莫玄羽道:“我只会把衣服抖开,却叠不回去,对不住啦。”
几人对视一眼,一挥手,撤出了莫玄羽房间。莫玄羽到门口探头左右看了看,见搜查还不知要持续多久,轻手轻脚关了门,生怕弄出点动静再惹来什么狐疑的眼光。
聂怀桑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好笑道:“你怕什么呢,不至于的。”
莫玄羽掀眼皮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公子出身尊贵,哪里知道我们升斗小民过活都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说罢又觉得自己太不识好歹,抿起嘴,撇开视线道:“那个,您又帮我一次,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您。”
聂怀桑啧了一声,大大咧咧坐在桌边,拿了茶杯自斟自饮道:“大哥罩小弟,那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好谢的。诶,不过你今晚确实要注意安全,我听说今天混进来的,是个绝世高手,悄无声息潜入了我大哥的卧室,我大哥三哥两个人一起都没发现他,还是他击落了我三哥的琴才被发现。不过你说这么大本事的人,如果是冲着我三哥去的,没道理失手打中琴啊。如果不是为了杀人,他又为什么冒这么大风险,潜入金鳞台呢?”
绝世高手莫玄羽站立不稳,扶着桌子坐下,一边喝着空茶杯,一边发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