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逍遥游》最后一个字,阖上书本,闭目沉思,良久,清矍瘦削、布衣草履、鬓发苍苍的庄子从两千年多前的岁月风尘中向我回头,投来睿智的一撇后,转身,以智者的姿态走入历史的陈封……
不得不说,被唐玄宗金口诏封为南华真人的庄子是善于通过讲故事说理的!
《逍遥游》里就讲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鹏鸟抟扶摇直上九万里而飞南冥,却遭蜩、学鸠与斥鴳等嘲笑——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南华真人却从中阐发了不少深刻到不能再深刻的道理,实在不能不为之一叹。
庄子是善于为文的,文章开篇即抛出一个华丽丽的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巨大至数千里的鲲鹏,一下子便撑开了点亮了读者的眼,浩瀚无垠的海面上,仿若垂天之云的宽阔羽翼有力地扇起一阵阵飓风、一重重险浪,惊了水晶宫殿,碎了群玉雪山,挟风雷之势,折而向南……
将读者带入幻境之后,睿智的庄子生怕读者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从而失却了立论的坚实根基,于是,借《齐谐》以自重: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看看,知名的《齐谐》这本书里都记载这个故事了,我庄子所言不虚吧?好了,现在,故事的真实性得以肯定,放了心的庄子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要随心所欲汪洋恣肆地发表他那庸常之人难以企及的看法了!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智慧的庄子在推测山林中雾气(野马)和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的成因了,鉴于鹏飞九万里,是有赖于“六月息”,即六月的风,那风是什么?庄子皱了皱眉:也许是天地万物的气息的凝合吧?
那么那些奔腾在山林里的雾气,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之所以能奔腾、能悬浮,也应该是有赖于生物气息的吹拂吧?
看,我们的庄子,现在在对自然现象进行研究了!不但如此,下面还有:“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在那飞天只能是美丽梦想的时代,伟大的庄子,那位站立在两千四百多年前旷野的风中的庄子,居然视通万里了!他在思考:
天空一片青苍的颜色,这是它本来的色彩呢,还是因为天空离我们人类太远,而呈现给人类眼睛的错觉呢?人类仰望天空,所见如此,那么,当那鲲鹏翱翔在九万里高空之上时,它所看到的是不是也和人类看到的一样呢?
此时的庄子,一定是凝神远望着高远的天空,陷入了深久的沉思之中的,清风轻柔地吹拂他清矍而睿智的脸颊,他的眼神宁静而旷远……
也许,一声长空的雁叫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南华真人吧,他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有些跑题儿了,于是,叹息一声,接着回到大鹏鸟高飞的故事,给大家解释一下大鹏鸟为什么要飞到九万里高空后才可以飞往南冥: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这时的庄子,俨然又是一位精通物理知识的科学家,他在用浮力的道理开启两千多年前的民智。在自然科学极不发达的战国时代,庄子居然可以感性地运用物理科学知识解释常见的现象,实在不能不让人佩服!
我们的南华真人展示了他博大深邃的思想之后,继续为大家讲述大鹏南飞的故事: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面对蜩与学鸠的嘲笑,我们听不到腾空远翔大鹏鸟的回答,只有庄子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为大鹏鸣不平:“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接着,南华真人得出结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并且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蜩与学鸠是小智,朝菌蟪蛄众人是小年,小年者往往只有小智,正因为存活于世的时间短暂,智慧才难以突破现有的境界而获得大幅提升,细细想来,也是可悲之事。此时的庄子,面对浩瀚宇宙、渺渺鸿蒙,想必也应有人生苦短的感慨吧!
旷古的风吹动南华真人花白的髭须,苍老的容颜闪烁智慧的华彩,兜兜转转,庄子重新引领读者回到了他讲的故事: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要言不烦,反复申述,不外是想告诉读者鲲鹏南飞的故事其来有自,其事确凿!智慧的庄子,文笔虽然看似漫无涯际,实则处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聪明的庄子在他的故事中,穿插了蜩、学鸠、斥鷃、朝菌、蟪蛄,以上种种,皆是万物中之小年小智者,那么人类中有小智之人吗?
明达的南华真人手捋髭须,轻轻颔首,微微一笑,有的:“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智慧可以胜任一个官职的人,善行可以联合一乡的人,品德可以使一位君主满意的人,能力可以使全体国民信任的人,这些人,他们看待自己的方式,都跟蜩与学鸠没有什么两样啊!
蜩与学鸠,决起而非,抢榆枋而止,跃不甚远,飞不甚高,虽自得其乐,却终难逍遥!为官治国之人岂不也是如此?为了“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换言之,为了建功立业,名垂后世,他们也须规言矩行,劳心劳力,在南华真人看来,实在是大不逍遥!
有没有超越功名境界的人呢?有!谁?宋荣子!宋荣子是宋国的一位贤人。按庄子所言,宋荣子“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在这点上,看淡名利的庄子是相当赞赏的。可是庄子却仍然认为宋荣子“犹有未树也”,这是为何?
因为,面对上述种种人求功求名的行为,“宋荣子犹然笑之”!不能“笑”吗?自然不能!笑别人,其实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对别人加以衡量后而展现的表情。这样,问题就出来了,“自己的标准”,岂不是内心有强烈的自我?有了自我,人便会以“我”观物,合乎“我”者则喜则乐,悖乎“我”者则忧则气,这样,便再难得逍遥!
所以,庄子对宋荣子还是有所指摘的。那么,列子列御寇呢?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对于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子,庄子仍然认为他是不够逍遥的,因为列子之行须有凭借——风!
看及此处,不免深思,南华真人所言的“逍遥”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庄子最后终于揭示了谜底:“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看来,庄子所认为的“逍遥”,实在只是一种思想上的逍遥!
那么,怎样才能达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逍遥之境呢?
庄子眨眨眼睛,居然有些老顽童似的调皮:“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我,无功利心,无求名心,人便会得大自由,是谓“逍遥”!
是啊,无我,无功,无名,不以“我”为念,做事只为心安,不为建功,不为求名,便无抗拒,无贬损,无失落,便有自在,有安宁,有欢喜,便会一身轻松,于朗月清风中听蛙唱虫鸣,在麦稻清香里抖落一身疲惫,在精神天空下尽享一世逍遥!
滚滚红尘,谁许我一世逍遥?当你“我将无我”、心怀天下时,当你扬弃功名之心,抱定“功成不必在我”的信念时,逍遥便不离你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