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小语

1

庚子鼠年的春天,因为一场疫情,所有的仓促、热闹、喧嚣戛然而止,风不再是车流呼啸而过的回音,它变成了耳边轻吟浅唱的温柔,灯不再是城市繁华下的流光溢彩,它变成了一家人团团围坐的追光,舒适而轻盈。忙碌辗转在各种兴趣班之间的孩子,习惯了在时代洪流里奔跑的青年,像蜗牛一样扛着重重的房子打拼的中年……在这一刻,都退守到家里——家,成了这个春天最后的防御工事,我们才恍然发现,它是那么的重要、坚固、无可取代。家不是我们行路上落脚的驿站,恰恰相反,那是我们每一次出发的目的地,是我们要壮大的根据地,是此生来处,此身归途。

被不可抗力捆绑在家里,有人笑称,终于实现了躺着也能为社会做贡献的理想生活。也有人哀叹,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真过上了武侠里闭关修炼深居简出的日子,才发现长脚的都是野生动物,养猪模式并不似想象中那么美好。更多的家庭,在这个春天里像一锅盖着盖子的馒头,久违的封闭、独处、碰撞,是感情蒸蒸日上,还是矛盾剧烈发酵,都在一个个蒸锅里被检验,等到开盖那一天,真相就浮出水面了。

2

比起夫妻被捆绑检验,更让无数家庭倍感压力的是亲子关系。从几个月到十八岁,几乎每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是一块风格迥异的试金石,他们用自己年龄段特有的方式,花样百出得检验着人类承受力的上限和亲情的底线。我家楼上,每晚九点准时响起的钢琴声,虽不太美妙,却一天天准时发布爱的宣言:任何一件小事,能在生命里准时准点的重复,背后都有着爱的力量和自律的能量,更何况是学琴这般枯燥的项目。除了琴声,我们几乎听不到楼上的噪音。相比之下,楼上一家就可怜的多,他们要忍受楼下五岁男孩和三岁女孩的环绕立体声攻击,时而哄堂大笑声振寰宇,时而战火纷飞枪林弹雨,中间还夹杂着河东狮吼和四个声部的辩论脱口秀。

外面的世界冷清了,家里的世界就热闹了。我天生有颗写作者灵敏的心,每次出门,都会像侦探般观察着每一个家庭,只要用心,你会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可以被放大,即使是安静,都有着偌大的磁场。我观察别人的家,也观察自己的家。在我们家,这热闹虽伴随着吵闹和喧闹,也有一份别样的美妙。

3

小儿五岁半,小女三岁,正是横冲直撞懵懵懂懂的年纪,平时我们被社会角色绑架,在家庭角色中花费的时间就少了很多。而这个年龄的孩子,他们的世界本就是慢世界,我们与闺蜜聊天五分钟所获取的情感信息,可能跟孩子相处五小时才能获取,若要把这信息变成共鸣和疗愈,需要的时间更长。用足够长的时间陪伴是唯一解锁成长的方式,父母不解锁,孩子自己也会长大,只是这长大中,就缺少了心灵同行的体验。

一日晚上,我轻吟着《木兰辞》哄睡,捡了一句通俗易懂的问:“你们知道‘磨刀霍霍向猪羊’是什么意思吗?”

小儿:“不知道。”

以我对小儿理解力的认知,我以为他应该能懂得的,他说不知道,我便认真解释:“就是杀猪杀羊啊,姐姐要回来了,要做好吃的招待姐姐。”

“自己养大的,杀了不可惜吗?”

“不会的,我们养家畜家禽,就是用来吃的,要不养它们做什么呢?”

“享受养它们的乐趣啊!”小儿清亮的声音,仿佛瞬间把这漆黑的夜色点亮。

享受养育的乐趣,一个五岁的孩子,似乎一语道破了我们作为个体,作为母亲,生儿育女最极致的乐趣。抛开为了人类繁衍后代那些崇高的使命,养育的乐趣,是孩子给予家庭的最珍贵的礼物啊!比起这份珍贵,我们所牺牲的清净,产出的乳汁,投入的时间,都显得那么渺小。

谁说育儿是高风险投资,如若不把养老送终的功利放进生育的初衷,从小生命萌芽的那一刻,我们所获得的乐趣和体验,实乃人间最高回报的幸事啊!

4

真正的风险,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身体的风险。两年前的春天,生了一场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体被检阅的时候,灵魂也会被洗礼。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徜徉在人海里的肉体,一个是徜徉在肉体里的灵魂。只有当肉体遇到麻烦,你才能体会到灵魂被它圈养着、束缚着。人类面临的最糟糕的魔法在于,你的身体必须要告别的时候,灵魂还那么朝气蓬勃、充满渴望,它承受着向深渊坠落的恐惧,竭力地挣扎,不断调整自己面对身体窘境的姿态:顺从、坚强、绝望、麻木……无论哪种姿态,都难以真正得到解脱。因为它依附的皮囊坏了,它所凌驾于皮囊之上的光环和高傲,一下子就坍塌了。那个时候,我们发现,平时我们把肉体的自己放在一个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位置,竭力追求着精神世界的满足、丰富、愉悦,是有些本末倒置的。

为了突破我们人类这个物种的局限性,为了安放我们渴望永生的灵魂,我们发明了信仰,幸运的人皈依于它。若不能皈依于信仰,皈依于家庭也是不错的选择。信仰是从精神层面出发,最终落于对肉体的坦然;而家庭恰恰是从血肉和筋骨开始,最终成为双丝网、千千结的情感纽带,让凡夫俗子的我们都有了升华自己的渴望:如果只有一次爱的机会,我们渴望燃尽自己所有的光芒为对方绽放一次;如果只有一个生的机会,我们渴望把它留给我们的孩子。为了年迈的父母,我们开始懂得谨慎、克制冲动,为了身边的爱人,我们温良恭俭、克制欲望,为了膝下的儿女,我们甚至打破自己的弱小,想要为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而竭尽全力。

这就是家庭的力量,对家庭的虔诚,会化解灵魂和肉体的矛盾。家庭赋予我们的无私、无我、无畏,是我所能仰望到的人类最极致的浪漫。

5

儿女睡去,夜色被吞没在时光的汪洋里,下一个浪打上来,清晨便跟着呼之欲出。人生海海,潮起潮落,迟归的春天,小麻雀总会站上屋檐,人群像被孕育了一整个春天的沉甸甸的果子,争先恐后蹦下枝头扎进泥土,挂着露水的小草被熙熙攘攘的脚步吵醒,美好恰如其分,霓虹闪烁如常。

时间被用来度过和遗忘。庚子年初,成了难得被时间宠幸过的画面,因为加了慢镜头,那一帧帧一幕幕,格外清晰生动——它改变了一些剧情,那些重新融入繁华里的小房子,有的人去楼空满墙萧瑟,有的遍体鳞伤一地鸡毛。更多的,盖子一掀,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端上餐桌,满屋子关不住的热气腾腾,小孩子趴在窗前流口水,盼望的小眼神牢牢抓紧了慌乱过后惊魂甫定的心,叫疫情的小怪兽走了,那些潜伏在人类心底的情感被激发,有个叫家的地方,生机勃勃。


王爱晓,202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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