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想看阳光的人》

  文/艮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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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认识杜辉生的时候,是在东莞市东南城郊处的建升五金厂里。那个时候我还是大二的学生,和几个同校的好友约来一起打寒假工,那是我大学期间在异地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在厂里的那段时间里,接触着各种各样的人,工厂外面有大社会,里面则是一个小社会。在此之前,我对生活的理解是单纯与简单的,但是在知道杜辉生的故事后却让我对这个社会如何生活有了更加现实与复杂的理解。他的故事仿佛使我从一片温和美丽的花园穿越层层的荆棘之后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一时显得无所适从又充满疑惑。

      杜辉生身上让我看到了他生活的痛苦过往,但是也看到了他身上那一点儿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希望火光。每一天晨曦太阳要升起的那一刻,终会有一段无比漆黑的时段,但只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耐心等待,所有的黑暗便会像潮水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杜辉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到此时我依然是记得很清晰。那一天虽是一月份中旬,这个本在西北大地属于雪虐风饕的时令,却在江南沿海的广东温顺的如一只小猫。天空灰暗的一片,下着绵绵的雨丝。我早早就到了工厂,各条流水线都暂时停止了运行与轰鸣,仿佛机器也要小憩。上夜班的工人们躬着疲惫的身躯,一个个排队打卡准备回去休息。

      不一会机器又重新开动了,噪音很快就回荡在工厂的每一个角落。我又站在了那个桌子面前,上面依旧是堆着昨天没挂完的物件。我们这条生产线开动的时间要稍微晚半个钟头,但是我要提早的站在桌子面前穿挂物件,为一会转动的钩子准备着“食物”。胳膊活动起来穿挂物件的时候依旧是泛着一股酸痛的疲惫之感。

      我所在的部门全称是叫做表面处理部门(表处)。这个部门车间是在这个楼里的四楼,整个车间的工作就是对一些外壳做一些修整,喷涂,烤漆等工作。我所在的生产线最主要工作就是一个——烤漆。单单就是烤漆这项可以全部自动化的工序,在中国普遍的工厂里依旧是靠着人力去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

      班组里算上我总共是五个人,其中我和一位大姐在外面负责将机壳挂在循环转动的挂钩上,钩子上的物件会缓慢进入喷漆房由另外两个人进行喷漆,最后才进入烤房。烤完漆的物件就被人摘下来,用运货小车运到下一个生产线上。

      在这个班组我所面熟的人就只有和我一起挂机壳的那个大姐,大姐是福建屏南县人,身材很娇小,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围着一个格子围裙,只是话不是太多。大姐已经来这工作了两年,和他老公一起来的,后面我借调到另一个烤漆生产线帮忙的时候才见着他。大姐不爱说话,我也不喜欢说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什么名字,就只知道姓李......

      那一天我和李姐正在快速的给桌子上的小物件穿挂铁丝,然后再将这些物件挂在挂钩上。这时,从喷漆房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流水线班组的王班长,另一个就是杜辉生。此时的他的模样充满了滑稽之感,头发上是沾满了白色的漆粉,脸上的粉稍微淡些,显然是拍过了,但也还是能看见两条带子和椭圆形的痕迹,应该是防尘面具留下的。

      杜辉生还在拍打衣服上的白色粉尘,边拍边跟着王班长走向我们。

      “小杜,以后你在这和他们两个一起挂物件。”王班长转过头看着杜辉生说道。

      “噢,好的......”杜辉生停下了动作看了一眼我和李大姐。

      后面几天我与他的交流渐渐就多了起来,因为同属于年轻人,更好沟通与理解。他也是才来这个工厂没几天,结果刚来就被分配到喷漆房,虽然喷漆的工资高,但是他干了两天觉得太伤身了,于是就跟主管提出了调离。

      杜辉生外貌看起来比我还小,真实却是比我大六岁。这一点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在他眉宇间总会时不时浮现出一股沧桑的历事感。我曾开玩笑说他真实的年纪会不会不仅仅比我大六岁,他就很疑惑,我说在你身上有种沧桑的感觉。对我的这个玩笑他只是微微一笑,也并没有回复我什么,或许有些东西在他心中藏着早就成了一种习惯了。

      他藏着他的秘密,不愿意说,那我也就不愿意问了。在这震耳欲聋的工厂里,在复杂的工厂人心下,又是同属于短期劳务工的属性下,我与他越来越相投。杜辉生仿佛自身带着一种魔力,他能够将我的一些想法与思考引导向一种成熟的角度去看待。他时常感慨到要是当年他也好好读书,现在应该是另一种人生了,和我一样。我对于有无高等学识是另一种思考,并不轻视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每一种人,世界复杂,生活本就不易。他曾说过我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好像很是孤独冷言,但却又感觉到一种旁人所没有的那种信任感与温暖。对于他给我的评价我也只能是哈哈一笑,并不作过多的点评,这个世界谁都没办法去定义一个人,只是每个人活着的方式不同而已。

      过年的时候厂子突然通知不加班,要给大家放三天假。我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当初来这儿就是为的能够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加班多挣些钱,结果工厂没有按照往年不停工的惯例进行。细细想来倒也不觉的没有什么不好,在工厂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周六周天的,每天十个小时的工作让身体处在一个极其疲惫的状态下,回到公寓是倒头就睡。钱对我来说确实是很大的诱惑,可是身体想接受休息。

      大年三十过的很简单,和几个一起的朋友过着这个第一次在异地他乡的年。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在西北方向不远处的东莞市上空一朵朵礼花绽放时,我才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年味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

      我看着美丽的烟花,想到了很多的事情,想到了在明年该怎么样度过剩余的美好大学时光,想到了分手一年多的女友,想到了那个和我失去联系躲在西宁市的兄弟......还想到了杜辉生。我站在阳台上,偏过头看向他住的那栋公寓。那边的公寓稀稀拉拉的亮着几盏灯,不知是多数都睡觉了还是本来就没有人住。他今年过年也没有回家,之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回去一趟麻烦的很,还很花钱……

      大年初一我就想着要到他的公寓宿舍里去看望一下他,算是和他过个年。我去小卖部买了些酒还有一些吃的就去了他那里。我到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玩着手机,八人间的宿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住着。宿舍倒也不算脏乱,显然是他打扫过的。他见着我的时候有些意外,又有一丝不知所措。

      “宋海莫,你怎么来了?”

      “杜哥,过来当然是和你一起过年喽......”,我提了提手里拎的酒水和零食说道。

      “......”,杜辉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和他支起了个小桌子,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一人开了一罐啤酒,看着从拉环口那冒出的泡沫,顿时觉得这个在异地的年也是那么有味道。

      “杜哥,你在广东打工多少年了?”,我和他碰了一下啤酒瓶问道。

        杜哥猛喝了一口说道:“好多年了吧,我没算过,2009年的时候我就过来了......”

        “我操,2009年那可就早了,我那时候还在上初中呢!”,我有些吃惊,不过一想到他比我大六年,再加上可能他早早辍学也就能理解了。

      “唉~以前如果在高二的时候好好念书的话,现在怕也是另一种人生了......”

      “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啊,我们谁都预测不了未来,只能是向前一直走着,走在哪里就算哪里啊。”我看着有些感慨的他说道。

      杜辉生听完就没再说什么,举起啤酒和我又喝了起来。啤酒我买的不多,很快就喝完了,杜辉生站了起来说:“兄弟,你等我一会,我下去再买点酒来。”

        “杜哥,再带两罐啤酒就行了,咱们今天主要是聊聊天。”,我朝着往外走的杜辉生喊道。

      酒买回来了,是一箱子。我看着这一箱子的酒苦笑着说:“杜哥,你这整这么多,我喝不了多少啊!”

      “没事,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就咱俩,没人笑话你的。”杜哥笑着对我说道。我看的出来今天的杜辉生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高兴。身上那种悲观低沉的气息仿佛淡了很多,一个朝着阳光微笑的人。

        与杜辉生喝起了酒,我的酒量实在有限,所以也就没有多喝,杜哥则喝的就比较多了。让人佩服的是,我感觉他一丁点的醉意都没有,实在是好酒量。喝酒虽说没有让杜辉生醉意朦胧,但是多少对他有点作用,他的话是多了起来,他开始和我讲起了他的故事,我很认真的听着。



                        【二】

      杜辉生出身在四川苍溪县的一个小村庄,在那生活的人被得天独厚的优美自然熏染得很是淳朴善良,杜辉生的父亲也不例外,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村人。不过杜辉生的母亲恰巧相反,一个尖刀利嘴的人,杜母是当年他父亲在外打工带回来的女人。

      女人到了陌生环境只有靠武装自己的能力才能获得一定的安全感,本来就有着不小脾气的杜母很快变得更加泼辣凶悍,村子上也就没人愿意招惹这个女人和他们家了。杜母在外是那样的,在家里又怎么会放弃一家之主的位置呢。杜辉生的父亲本来性格就软,倒也不在意他的媳妇来当这个家。

      在农村通常会有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一个能够过得安稳的家庭中往往是有一方的弱势。也正是杜辉生母亲得刚强和杜辉生父亲的憨厚相辅让这个家的日子到也是不断好起来。杜辉生觉得生活也就这样普通,除了母亲爱和人吵架之外也是没有什么不同于和他一起上学的小伙伴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杜辉生上初一那年。那一年的夏天,他的父亲在县城附近一处景区建筑工程队上干活,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在悬崖上修一些栈道。这项工作是他身为农民工挣钱养家的收入来源,所以杜辉生的父亲并不觉得因为害怕就不干了。在刚开始的时候,他踩在那些铺设在崖壁钢管上稀松的木板时,心里也是没底的,但是后来渐渐熟悉了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有时候在临时休息的那当口,杜辉生的父亲会和其他一些工友们一起坐在这些木板上看看远处的风景,唱着简单的歌曲。

      杜父是他们施工小队里三个开路工当中的一个,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将最后一段崖壁上插钢筋的孔打好。

      两个工友专门负责铺架,他们将别人扛来的几个短钢管竖着斜着插进崖璧上已经打好的孔洞中,然后将两节长点的钢管用扣件一上一下的横着固定在刚才斜插的几根钢管上,这样就向前延伸了一段凌空的简易支架出来。杜父踩着那简单的支架上,举着风钻开始在崖壁上固定的位子钻一些浅洞。钻完浅洞之后,要用钢钎继续将孔洞凿深,这样方便之后的锚固。

      杜辉生的父亲将钢钎插入第一个浅洞里,后背靠着之前用扣件紧固的简易支架上,脚踩在下面那一根钢管上,浑身用力将钢钎向岩孔凿去。在凿第七下的时候,杜父想将有些下滑的身子调整一下,于是取出钢钎,双手扶着支架,可就是这一动作间使得他脚下没踩稳,身子一侧整个人就滑了下去。杜辉生的父亲吓的已是面色惨白,被绳子挂在半空中剧烈的晃动。那两名工友一看急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就要过去救他,结果两人刚把绳子抓住的时候,绳子断掉了......

      人们找到杜辉生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几百米的高空坠落到山下,他父亲已经是没有完整个样子了。

      那一天注定是杜辉生人生最难过的一天了,他的母亲接到电话通知时,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急促地找了个车就往那儿赶去。杜辉生心中也是萦绕着浓郁的不详的乌云,从母亲接电话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来家里出事了。他看着母亲匆忙离去的背影,也没办法再安心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了。

      施工的公司单位给杜辉生母亲赔偿了二十万,杜母不依不饶的又去了单位大闹了几场。公司在很多施工安全上本身就有很多问题,害怕事态的扩大影响交工进度,无奈之下又增加了赔偿款。事情就这样渐渐平息了下来,施工单位在休整了两天之后又继续开工,杜辉生父亲原先干的活又有了新的人代替。

      中国那么大,像这样农民工干活意外出事故的也并不是个少数。城市需要建设,风景区需要开发,万万千千的农民工也需要挣钱养家。杜辉生的父亲的死去对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发生一丁点的影响,但是对杜辉生这个家来说就是翻天覆地。

      当杜辉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时候了。早上母亲没有回来,他只能自己做点饭吃了之后去学校了。第二节课的时候老师把他叫了出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后面给予他了一些安慰。可是这些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一句——父亲出意外死了。

      那几天杜辉生很煎熬悲伤,还是十四岁的年纪就体会到亲人别离的痛苦。他自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了,学习成绩也是一滑再滑,老师的批评说教也好还是母亲严厉管教也好都没有一点作用。

      两年之后,杜辉生上到了初三,依旧是少言孤僻。能和他一起玩的就只有同村的叫做杜星的一个小胖子了。杜星爱打架,爱抽烟喝酒,但凡是青春叛逆的所有不良嗜好他都有。杜星是他们那个学校的扛把子,这样倒也让的这个孤僻瘦弱的杜辉生没什么人敢欺负。

      杜辉生的母亲重新改嫁了,是在杜辉生中考完之后没多久。杜辉生的母亲也不算是人老珠黄,反倒是还有几分风韵。她一个人过的辛苦,杜辉生马上要上高中,高中之后还有大学,她自己也有自己的需求。杜母嫁给的是同村的一个单身汉,这单身汉父母死的早,多年在外打工却始终没把媳妇找下,在他们村子上年龄过了二十六几就算是大龄青年了。年轻姑娘都念及有钱的城里人,自然都不愿窝在这个小山村里。这个人就是杜辉生的后爸,叫王德友。结婚的时候他才三十四岁,比杜辉生母亲小四岁。

      王德友对杜辉生的态度不是很热,常常是不管不问他的各种状况。对杜辉生的母亲倒是很是亲热,不知是因为杜母火爆的脾气还是因为成了他的媳妇的缘故。杜辉生的母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多关心自己的儿子。

      杜辉生对母亲在心中是在逐渐的疏远,对于那个冷淡的后爸更是没有一点好感。他渐渐萌生出了要脱离这个家自己独立的想法。在高二上学期即将开学的时候,他和母亲说了一下他要去打工的事,母亲当然是臭骂了他一顿,可是他心中下定了决心就不轻易改变。第四天的时候,杜辉生从家里藏钱的地方拿了七百元钱,留了一封信就离开了。



                      【三】

      他揣着七百元钱从家一直到了南充市,在南充市找了一份饭馆里当服务员的活。每天从早到晚,他被客人辱骂过,被老板责骂过,但是他都忍受着。忍耐对他来说或许真的就是成了习惯,他觉得在这儿每天虽然很累,但是比在家里的时候好很多。家里有他讨厌的后爸,有他想要疏远的母亲,有瞧不起他的那些个同学......

      杜辉生在南充市的城郊处租了一个十五平方米的小房子,本来这是房东用来放一些杂物的,可是放的杂物也不是很多,房东还是很愿意将其租出去的。杜辉生每天独来独往,早早起床去赶公交车,又坐着公交下班回到他的那一片小天地。

      在他当服务员的这段期间又来了一个干服务员的女孩子,名字叫马芳芳,那女孩成了他的初恋女友。在他十九岁的那年,青春叛逆的时期才刚刚过去,但是对于异性的了解却一点也没有减弱。以前,初中的时候,他对所谓的关于男女之间的隐秘知识都是他的发小杜星那儿获得的。就像毒品一样侵蚀杜辉生的心,他本来就很内向孤僻,这自然就成了他排解这些孤独寂寞的乐趣之一。在那些时刻他仿佛才能忘记他生活中所有充满怨气的事情。

      马芳芳长得很是漂亮,虽说是从农村里来的,但是身上却也是时尚感处处洋溢。女孩很阳光健谈,周围的人都喜欢她,有几个男服务员更是付诸于行动追求她。杜辉生是傻愣愣的,每次见着这个女孩子看向自己的时候,脸都会红,与马芳芳交流就更是结结巴巴的。周围人都拿这个取笑他,他什么也不会反驳。马芳芳觉得这个杜辉生很有意思,和周围那些围着她转的男生不太一样,渐渐地也总是关注着这个孤僻少言的少年。

      女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个世界上的那些独特的人总是好奇的,同样的,马芳芳也不例外。她从另一个同事那儿了解到了一些杜辉生的事,但也是总是模模糊糊的。

      杜辉生是喜欢这个女孩子,但是他这样的家庭,身上是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地方。他的自卑是在父亲死去之后,在学校里渐渐形成的,他有些时候很痛恨自己,但是痛恨自己也都没有什么作用。他只能这样自卑低微的活在这个世界里,在自己的世界努力的活着。

      经过大半年的接触,马芳芳和杜辉生也就熟了起来,杜辉生再不会像之前见着马芳芳那样害羞了。但是偶尔马芳芳开了一些他的玩笑是,他还是会脸红,陪着一起傻笑,没有别的,因为杜辉生喜欢马芳芳的乐观与阳光。就这样,两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在一起了,更不知道算是谁追的谁。

      谈了两年的男女朋友,杜辉生就想着这辈子要娶马芳芳。他们每天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两个人都觉得很甜蜜。青春年少的杜辉生一下子变得也不再那么孤僻冷漠了,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所以他就更加坚定他想要娶她的念头,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可以帮助他走向光亮的地方去的。

        从农村来的马芳芳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并没有失去她的本质。虽然她也追求时尚,追求城市里年轻姑娘的一些东西,但是都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年轻人的消费观念自然是不太一样的,尤其对于女孩子来说则就更加的自由化了。这个女孩在与杜辉生谈了一年的男女朋友之后,两人便合租了一个房子。想来一个是为了在陌生的城市里两个人相互作伴照顾,另一个则是两人的感情很甜蜜,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杜辉生终于想带马芳芳回家见一见自己的母亲,马芳芳对于杜辉生的事是全部了解的,她并没有嫌弃,反而觉得杜辉生很是可怜。对于要去见杜辉生的母亲来说,马芳芳还是非常高兴的,可是就在那一段准备着的时间里,却是出现了彻底的变化。

      那天晚上,两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马芳芳依偎在杜辉生的身旁。马芳芳半扬起头看着杜辉生问道:“你说你和你妈妈关系比较疏远,那我去见她该怎么与她沟通呢?”

      “你就按着你自己的方式来。”杜辉生继续盯着电视说道。

      “噢,好吧......”

      马芳芳看着杜辉生的侧脸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测试一下杜辉生到底爱不爱自己的想法。

      沉吟了一会,马芳芳说:“辉生,问你个事......”

      “嗯?什么事情啊?”杜辉生看了一下马芳芳疑惑的问道。

      “那个......如果我有不忠于你的地方,你还爱我么?”马芳芳看着杜辉生说道。

      忽然杜辉生的表情僵住了,笑容渐渐的在杜辉生的脸上消失了,两只眼睛仿佛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风暴。

      马芳芳看到杜辉生的这个样子,也感觉到了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急忙抓住杜辉生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辉生,我只是开个玩笑的......你别当真。”

      啪的一声,杜辉生将遥控器摔在了地上,然后甩开了马芳芳的手站了起来,眼睛里已经全部是充满了愤怒。杜辉生死死的盯着马芳芳,可是始终沉默着不语。马芳芳开始哭了,一直和杜辉生道着歉,可是杜辉生没有回她任何一句。

      杜辉生从房间走了,他来到嘉陵江边大吼着发泄到。他不知道马芳芳那句话到底是玩笑还是事实,有些时候或许玩笑里又藏着真实。杜辉生不敢去验证这事情的真假,他怕这是真的。在他的身上最能够看见的就是忍耐,这是他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在这个荆棘的世界生活的唯一办法。这次对于这个即将要带去见父母的人,这个他想以后结婚的人,这个他可以包容任性与错误的人,结果却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底线。

      杜辉生举起一罐啤酒就是咕噜噜的往嘴里灌,地上已经是好几个空的酒瓶子了。我看着杜辉生这个样子忙对着他说:“杜哥,慢点喝......”

      他将喝完的空罐子又扔在地上之后又开了一罐,偏过头半仰着,我已经看见他的眼眶里的泪水在往外溢。我起身去抽了几张纸递给了他。他接过纸笑着说:“谢谢,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一些事情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用纸将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转过来问我道:“海莫,你有女朋友没有?”

      我哈哈一笑说道:“大学谈过一个,分手了”

      他看着我哈哈的笑,也是微微一笑也就不说什么了,因为他能看的出来我的笑声中也是有着些许的无奈。

      我想避开我这边的话题,我急忙问道:“之后呢,你们怎么样了”

      “之后就没了,我离开了她”杜海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就仿佛那个淡定从容的他又回来了。

      “我离开马芳芳之后就来了广东......”

        杜辉生来广东省是因为他的发小杜星在广州市,他想远离南充那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城市,过去的就全让他过去吧,他想要在沿海发达的广州市闯出一番天地来。

      他来了之后才发现他朋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在广州市混的风生水起的,恰恰相反。杜星初中毕业就出来混了,比杜辉生要早两年。他不是杜辉生那种内向少言的性格,他油嘴滑舌,性格外向自来熟。虽然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到了广州市之后他才发现日子也难混,比他油腔滑调的人一抓一大把,人人好像都能自来熟。多年下来没有赚的多少的票子与尊重,反而操起了老本行成了混迹在广州市的地皮流氓。

      杜辉生见到杜星的时候有些认不出来他了都,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是很壮实,穿着黑色的背心,左侧那只壮实的臂膀上绣着一只腾云的龙纹,头发就留了顶上一点,还染成了黄色。杜辉生笑着杜星的样子,两人搂着肩膀就是一阵的感慨。

      简单的吃了点午饭,杜星说晚上要带杜辉生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杜辉生询问了好几次也没问出来个啥,就耐着疑惑等到来了晚上。

      杜星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舞厅,他说这广州的舞厅那可是小年轻们肆意放纵的地方。到了地方,杜辉生从门口一进去就能听见低音的摇滚,声音从眼前的走廊深处传来,像是另一种世界的声音。到了舞厅里面,杜辉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点燃,绚丽的灯光,舞台上穿着异常暴露的舞女,杜辉生大声对着杜星喊道:“星哥啊,这儿真他妈的是个好地方啊!”。是的,对于杜辉生来说这就是一个新的世界,充斥着荷尔蒙与酒香还有激情的世界。

      杜辉生和杜星在人群中也是疯狂的挥动着臂膀,扭动着身子,他们不知道自己跳的是什么,也没人会专门留意他们两个,杜辉生在这躁动的音乐中释放着自己与马芳芳分手的悲伤,杜星则是与一个露着肚脐,穿着短裙的姑娘面对着一起摇摆着身体,火辣的身材让杜星眼睛也是变得火热,不知道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杜辉生和杜星两人跳的累了就点了两杯酒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杜星就询问杜辉生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怎么没有继续念书。杜辉生将这些年的事情大概的说了一遍,关于马芳芳的事情他只是简单的一提。杜辉生也问了一下杜星的境况,杜星则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杜辉生明白这杜星怕是在广州生活的也并不容易。杜星对着杜辉生说在这异乡外地他俩那就是兄弟,只要跟着他,就保证杜辉生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玩。杜辉生心中是一阵的温暖,从小都是杜星照顾着他,愿意帮你的人是永远在你困难的时候都会帮助你。俩人聊了一会,杜星就去找刚才那个跳舞的妹子去了。

      杜星给他介绍的工作就是在酒吧看场子,类似于保安,但是和保安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的工作主要就是负责解决一些暗地里的纠纷。杜辉生自然明白这个工作是什么性质,但是他还是选择接受了。在这座大城市里,他要怎么生存,这比在南充那座小城要困难的多。

      杜辉生的生活从此就是毫无规律的,在白天或许是睡觉,在晚上或许是狂欢,渐渐地他也就变得适应了。工作或许就不叫工作,就是一帮打手,在杜星的出租房里藏着几把西瓜刀和砍刀,还有二十几根钢管。每月酒吧老板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钱让他们帮着看场,但是闹事的也都是一些小打闹,杜星带着几个人就能解决,而杜辉生也就是去见见场面。

      在刚到广州没多久之后他便又谈了个女朋友,是个湖南的妹子。姑娘住的地方离他上班的地方并不远,索性他就搬去了和那个姑娘一起同居。



                          【四】

      杜辉生刚到广州快一个月的时候,他的后爸忽然给他打来电话说她母亲住院了,让他回去看看。

      他上回见他母亲的时候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小弟弟已经十个月大了。回去之后他并没有没感受到家的温暖气氛,于是匆匆又回了南充市。那时候的母亲的脸庞上已经出现了老去的痕迹,但是那尖酸刻薄的嘴依旧是把杜辉生吵的心烦,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遥远。

      杜辉生的母亲是在从底下往二楼搬玉米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滚了下来,把腿摔断了,胳膊也是骨折了。杜辉生在苍溪县城的医院见着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病床上躺着,腿上是厚厚的裹着纱布,一只手也是缠着纱布挂在脖子上。杜辉生看到母亲这个样子也是心中一阵的难受,他走到病床边上轻轻叫了一声。杜辉生的母亲听到声音急忙转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源处,顿时两行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已经有两年没再见过自己的儿子了,两年电话也通的少,每次她打过去要么是没人接,要么接了之后几句话就挂断了。她在医院的这些天,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也不知道在外面过的究竟好不好。这些年自己其实一直是亏欠着他的,自从他父亲死了之后就没好好被人关心过,自己的这个丈夫对他的态度她心中也是明白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当这次躺在病床上不那么忙碌的时候就回想起了以前的那一幕幕,现在又见到儿子的面庞时一下抑制不住自己多年的感情。

        “妈,你别哭了,我回来了......”杜辉生看着自己的母亲眼泪不停地流,心中多年的委屈也在翻腾着,但最终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杜辉生在医院照顾起了母亲,他们俩的话也是越来越多,杜辉生将这些年的一些经历讲给了他的母亲。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如之前那么遥远了,其实这些年来杜辉生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年母亲要重新嫁人,给自己找个后爸,只是奈何自己当年还小,并不能理解大人们一些不得不的行为。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母亲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他后爸来过几次,带着一个快三岁的小孩。杜辉生对后爸的态度也不再如以前那么冷了,他现在是一个成年人了,有成年人的思考方式了。他并不在乎这个后爸对他态度怎么样,他后爸的态度比起他在社会上这几年受到的委屈和冷眼来说要温和的多。那个小孩与他很亲热,一直叫着他哥哥,这让他忽然意识到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亲情了。

      杜辉生转变自己的思想上的一些偏见之后,他觉得在家里呆着并不再如往常那样煎熬痛苦了。

      在家呆了两个半月左右,一天晚上他梦见了自己的站在一处山峰的顶端,山腰处云雾缭绕,不知道山有多高。在这座山峰顶上,他看见对面还有一座山峰,隔着不是太远的距离,上面站着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人。他仔细一看,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他新交的那个湖南女朋友,他大声喊着,可是女孩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急着想过去,就往山下走,结果脚下一滑就跌入悬崖......

      杜辉生惊醒了,在这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回想起了他梦里山顶站着的女友,他在现实中其实也感觉到自己和女朋友的关系好像在渐渐疏远,最近更是好久才联系一回,两个人的语气也没刚开始时的热切了。他于是计划这两天就回广州去,去看看自己的女朋友,然后继续赚点钱。

      到了广州,他就直奔女朋友的出租房去了,结果他热切的心情一下被一盆凉水给浇透,他的女朋友怀孕了。

      他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变化的肚子愣怔住了。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可是这一回,他却是出奇的平静。

      “这孩子是谁的?”杜辉生询问道。他知道不可能是自己的,但是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杜辉生的女朋友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心中其实也是不知道的。

      “那就打掉吧......”杜辉生看了一眼他眼前的这个女朋友淡淡地说道。

      杜辉生陪着他的女朋友去了医院,这期间他女朋友始终没说一句话。回到家之后两人也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终于在一周之后杜辉生收拾了东西又搬回了杜星那儿去住了。他和那个湖南姑娘没有任何分别的话语,但是已经很明显再也难以回到刚开始的时候了。杜星开着杜辉生的玩笑,杜辉生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因为对他来说他已经能够忍受这些对自己来说是不幸的事情了,而且从心底自己也并不爱这个姑娘。

      几天之后这点儿的伤心事就被抛去了脑后,在酒吧的酒精与那些火爆的舞女面前。杜辉生继续跟着杜星看场子,偶尔也参与一些打架当中,但都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这种暗地里的暴力工作终究是会遇到更巨大的暴力,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天晚上,他和杜星还有几个年青汉子正在出租房里打麻将,杜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场子出事了。于是大家一起将房子里藏着的西瓜刀和钢管全部拿上,又打电话通知了几个同伴。

      几个人骑着摩托就往酒吧那边赶去。到了现场一看,里面是一片杂乱,没有什么客人,想来已经将客人们都被轰赶了出去。在酒吧的舞台边上坐着几个青年正在嬉笑着,还有一些人是分散开来站在周围。

      杜星看到东倒西歪的桌子椅子,指着那舞台边上坐着抽着烟的青年就大喊到:“操你老母,是你们几个王八蛋干的?!!”。

      抽烟的青年剔着光头,吐了一口烟就甩手将烟摔倒地上,然后从屁股后面的舞台上就捡起一根钢管骂道:“妈的,等的就是你们!”,说完就冲了过来。

        两伙人打了起来,钢管打在人的身上,西瓜刀也只是用刀背去砍。杜辉生也加了进去,他的大脑里是充血的,肾上腺激素飙升,他的胳膊,后背也都挨了几钢管。此时的杜辉生并没有感觉到疼,大脑好像在这紧张的环境中忘了疼是什么。他将眼前的一个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可能是用力过猛,那人一下卷缩成个球跪在地上,手里的钢管也丢在了地上。杜辉生转过身拿着钢管冲向另一个人,狠狠的挥了一下钢管,结果被那人给躲过了。

      当时的现场是一片的混乱,杜辉生不知道杜星在哪里,他也没心思去找他。这场殴斗在刚开始的时候还都注意着分寸,可是一个个的都打红了眼的时候就都下了狠力气。杜辉生也是被打的急了眼,拿着钢管就往对方的头上招呼。结果,他还没打中别人的时候就被别人狠狠的一棍子打在了头上。他只觉得世界一下变得剧烈晃动,一个趔趄就趴在了地上。酒吧里昏暗的灯是越发的昏暗,他忽然感觉到腰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原来是被人一脚给踢到了腰上。他忍着头上炸裂般的疼痛就往那边翻到的桌子爬去,好在那个人没在他这继续纠缠。他倚靠在桌子边上,头上的血从耳背处流到了衣领里。他看着这眼前的一幕,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的冰凉,大脑开始胡思乱想,要是自己死在了这里......

      就在杜辉生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的时候,忽然从那边较暗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叫:“死人了!!”。这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喧杂的打斗中,人们并没有听到,都还在继续着。只有那个地方周围的人听到了,当然杜辉生也听到了。随后这声音才像波纹一样扩散,大家纷纷停下了动作,愣了几秒钟后开始往外跑去。他们停手之后都意识到,打斗这么长的时间,警察应该也快到了,而这个时刻又偏偏出了人命。大家一哄而散,而这个时候杜辉生感觉困倦之意像从黑暗中爬了过来,要将他彻底拖向黑暗,他想起了他死去的父亲,他也想起了自己渐渐老去的母亲,他更是想起了那个他深爱的马芳芳.......

      杜辉生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一层层的纱带,脑袋还是会隐隐作痛。他那一天是被他们这边的几个小伙背回来的,杜星是个小头目,所以身上的伤更多,但好歹还是活着,此刻正躺在这个医院的另一间病房里。

      几周之后,杜辉生出院了,出院之前又去看了一下杜星。杜星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两人愉快的谈论着,仿佛看不到那天斗殴所遗留下的任何不好的心理负担。杜辉生心中却不是那样的,他心中已经下了要离开这种生活的决定。杜辉生最后告诉了杜星,杜星沉默了一会便说尊重他的选择,无论如何两人是永远的兄弟。

      杜辉生在昏迷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好像看透了生活的一切,其实生活所有的好与坏全部在于自己,你想看见阳光那就面向着有太阳的地方,你想看见黑暗就面向漆黑的天际。他离开了杜星,进了一家外企的加工厂,在里面一直工作到了去年,加工厂要裁员,他很不幸就被裁掉了。于是他又辗转好几家厂子打临时工,也就在那个时候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现在这个厂子。

      酒喝完了,大部分是杜辉生喝掉的,我只是喝掉了一小部分。他的故事伴着酒讲给了我,而我现在又将故事讲给了你们。

      我看着有些微醉的杜辉生问道:“杜哥,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想干什么呢?”

      杜辉生双手撑着大腿,偏过头看向窗外轻轻地说:“现在再存点钱,明年就回家乡去,在苍溪县城开个小饭馆。”

      他回过头大笑着又说道:“还有啊,娶一个媳妇......”

      我看着杜辉生,眼前的他看起来是多么阳光乐观,在眉宇间沧桑中一点的希望在萌生。我随即与他一同大笑了起来,是对那些生活以往所给予的痛苦报以最真挚的笑声。

      我在那天晚上微信朋友圈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命运就像一个迷,上帝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关键的时刻会影响你一下,要让你按照他所设定的走下去。命中注定,说的没错,总有些时候我们也会选择相信自己的,这样生活就不会显得多么糟糕。原先在读《圣经》时并没有,现在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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