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寒冬的夜晚,他大步向门走去,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离婚吧。”妻子带着哭腔,说道。
“别这样,我已经答应将军要入伍了。”
“可我怎么办。你若不再回来了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把头一回,只见妻子的泪眼汪汪,颤抖着纤细的单薄身体,茕茕孑立般地站在桌子后面。桌上的烛火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刻印在四壁,泪花晶莹如寒星一般点缀她红润的脸颊……
他底下头,走进茫茫雪夜中。
他是爱她的,但他那少年心中汹涌的热血要他铭记一个责任:去向沙场,为国争光。
于是他的二十岁的年月全同汗与血抛洒在了万马奔腾的沙场。他听见有人半夜哭泣,看见炮弹撕碎战友的身体,他也看见战车无情地碾碎一段又一段爱情,亲情。十年如一日,战士的他早就将生命置之度外,恐惧也麻木无感,只有在夜晚的梦境深处,他能听见妻子脉脉地呼唤。他坚信,她爱他的。
战争失败了,在此回到家乡,便是铩羽而归,因为政治立场的关系,对于这历经磨难的战士,人们却认定他是反革命分子。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连昔日的友人长辈也匆匆避离。行道街上,随耳便是谩骂与诋毁,连狗也不客气地将他厉声驱逐。
他只能终日躲进那曾经与妻子共栖的小屋,让自己淌入往事的流连之中。小屋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一日另一政党的演说家来村子演讲,他也在人群之后偷偷的听。那人振振有词,还不时用握紧拳头敲打面前的空气:
“……难道贴上华丽外皮就没有罪了吗?难道在一张白纸上签下歪歪扭扭地名字就没有罪了吗?他们屠戮百姓,剥削良民,囤积财富去填满自己的贪婪,战争结束,革命未终!敌人还会像瘟疫一般卷土重来……”
他脸色发青地离开,他明白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别人掌控了政权,自己便有口难辩。
于是熊熊烈火燃碎了他的梦境,他拼死才从燃着大火的房子里逃出。灰扑扑的他望着自己的草庐摇曳着火光,在黑夜里倒下,他好像听见了那些人胜利的笑声。
这对于他如同芒刺,针针见血。
他被迫离开了家乡,可是存蓄已所剩无几,他该去哪呢?那就向前走吧!毕竟谁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
他行于山脊与河流,来到一片田地,在田间遥望山峦,山峦也在遥望他,在这低洼之地,自己也像这片田野被人遗弃。
他想起了将军家的路,如此他可以有所依靠。他一路走去,将军的大宅如今也破败不堪,就这样危立在那荒野之中,门前的两尊石狮子都被削掉了脑袋,房子背对着的是一片丛林,一看摇摇晃晃的匾额,“华武堂”几个字模糊地呈现在其上。
他敲了门,妻子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见是他,才将门敞开。将军的妻子引他见了将军。他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将军只是笑道,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你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还为了我们动过一枪一刀,你便是有罪的,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冤情,也无关谁的对错。”将军给他盛了一杯酒,“兄弟,喝酒,这些事何必在意,他们唱他们的戏,你我被赶下台了何必再去献丑呢?你以为我的遭遇又好到哪里去了。”
“可我要活下去。”
“那就住我这儿,我视你为兄弟。”
“不!我们不能活得这么畏缩,我们都是战士。”
“可谁在乎我们在战场上流的血泪呢?他们都只关乎成败。”
“我不要他们在乎什么,我愿去赎罪,只让我自己的良心安顿。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去做信客吧!”
将军给了他一大叠未能派送的阵亡通知书。
于是他便成了一个信客。
鄂西多山多水,自成天堑,山林也多豺狼虎豹,因为地处偏远,常常不见客栈,夜晚他就露天而眠,手中都不忘握紧一根结实的木棒,没有一天能睡的安稳。他虽说土生土长在此地,跋山涉水还是耗尽了他的体力。
日薄西山之时,当墨绿色的山峦披上橙黄的轻纱,江面粼粼波光同星辰般眨着眼睛,轻的归鸟,凄的猿鸣,孤独的船号,一声声像水漏敲打寂寞的时间。他沿江走过,默然地停驻,自己浑身的色彩被丛林抹去,成了一块只留轮廓的剪影正在眺望对岸。
他突然感到一丝惬意,也许这才是自己,自己也一直是这样的吧。他想。
他到了那户人家,递给阵亡通知书,却被对方大骂叛徒,土匪,还用弯刀剜了他一块肉。
他招架不住,只好逃跑,逃到筋疲力竭,瘫在地上,此时已暮色苍茫,月华从东山上探出头来,世界万物都变得苍白,他边包扎伤口,边静静地看着明月,不知觉他哭了。而世上有谁知道这眼泪有多么沉重。
像这样地险,他冒了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山头走到又一个山头,人们异口同声,将丧亲之痛全怪罪在他的身上。
而他却只是虔诚地行走,在雨里,他总是一人匆匆行进,江南天阴雨湿的环境下,他的伤口感染了更加严重的疾病。
终于有一天他痛倒在了路上,翻滚了一夜,寒夜让他愈发痛苦,他想,这就是赎罪吗?倒头来也还是死啊。这都是自欺欺人吧!从来他就是一粒棋子,在战场上任人调遣,从不问是非对错。今天,这粒棋子败了,一双大手遮天盖地,要他死,灌注千万痛苦催他自戕,他能如何呢?其实他的生命早就结束了,从他被迫抛弃家乡,四处游荡时就结束了。他以为自己这回终于要解脱,却被一位老伛救起。
他谢过老人,又重新上路,他回到“华武堂”想推掉这份差事。可是眼前只有一片废墟,他靠近,用手摸了摸身旁烧毁的木架,这似乎是自己走前与将军说话的地方。他还能微微感受到余温,是这焚地释放的?还是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释放的?他不知道,现在他只感到绝望。
他日夜奔波的双腿猛然跪在了灰烬里,他掏出那一大叠阵亡通知书,用一根火柴悉数点燃了,然后朝天一撒,蜡黄的纸漫天飞舞,如同蝴蝶招摇着火焰的羽翼盘旋在他的四周。
他躺倒,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体内的毒素正在汇聚,他知道,如此地步,只有死路一条。当人死时通常都会回往人生长河,他也将其在眼前走过。
突然一双泪眼汪汪的双眸闪烁在他眼前。
他猛地站起,嘴里默默念道“老天爷,请让我再做一件事吧!我要去找她。抛弃她,这才是我的罪过呀!”
他的旅途便启程了。
白天行于深山幽谷之中,跃过枯木,碾过落红,路过小桥和隐匿云雾间的人家,他一路走,一路望,“竹枝词”四处传响。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诗意的土地上,可惜他不是诗人,这自然赋予的按耐不住的灵感化为片刻的喜悦掠过心头,留下的美好却萦绕心间。
夜晚他还是露天而席,他不愿去找客栈,他再也不相信人们了,尽管晚林间仍然有豺狼虎豹,但它们却比不上人间必然的命运可怕,他还是手握长棍,与星辰互诉晚安,然后睡去,睡去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却没被惊醒一次。
出了山,该行水路了,一只扁舟行于三峡之间,浩大与渺小顿时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体越来越弱,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他已瘦削不堪。但他还是常常一大早就站在船头,此时江上还是薄雾密盖,明亮的只有微微水光,那是阳光从雾后跋涉而来的残余。近来他的梦里又出现了那人的声影,她魂牵梦萦,让他忘却曾经的痛楚,和身上的伤痕,在雾中他会思恋她,而这时常常会有“竹枝词”飘来,像是梦的回音,
“做月~要做十五月,做春~要做四时春。做雨~要做连绵雨,做人~莫做无情人~”
他想,到了最后他脚下的路应该是一条追随爱的路,无人能左右这一条路,他要把最后的生命融化在这条路上。这才是他的赎罪之路。
“船夫,着雾什么时候才会散?”
“船开得久了,有雾没雾都一样。”
“我也似乎看见了朝阳破晓。”
“哈哈是,真的吗?”
他也朝船夫笑了笑,他好久都没有这般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