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

李家村四面环山,一条小河沿村庄蜿蜒蛇形,村舍围着小河扇形展开。河水清澈,偶可见游动的小鱼小虾,整个村庄的生活用水全倚仗这条小河,说的伟大一点,这条河是李家村的母亲河。

李家村大概有百来户人家,若仔细翻起族谱来,就能发现除了几家外姓,整个村子其实就是一个大家庭,大家的老祖宗都是李太太太……祖。

龙生九子,九子都各有不同,更何况李家村现有家庭的血缘关系都是隔了几十代呢。虽说大家供奉同一个老祖宗,但实际上除非是同一个母亲的亲兄弟,其他人都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平时见面打声招呼倒也是理所当然,无伤大雅,但是一旦涉及利益冲突,那就一码归一码,李三肯定会联合亲兄弟李四来对付堂兄弟李五了。所以,在李村,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不行,没有儿子更是万万不可。嫁到李家村的女人,如果生到第二胎还没生出来男孩,那是要被人挫脊梁骨的,连同她的男人也抬不起头来,脾气暴躁一点的男人,便要对女人拳脚相加,恶语相向了。脾气温和的男人,便安慰女人下次继续努力。

张荷花今年二十三岁,嫁到李家村有五个年头,丈夫李祥瑞是家里第二代单传,由于家里没有亲兄弟撑腰,在村里排不上位。祥瑞为人忠厚老实,温和谦让,读过几年书,沾了点书生气,以为邻里应该和睦相处,切不可鼠目寸光,为了点蝇头小利而破口大骂,大动干戈,因而往往吃亏而不自知,或是知道也不理会。加上父母又死得早,如此一来,祥瑞就成了村村里“人人可踩”的对象。用荷花自己的话说:“我要是再晚嫁过来一两年,你这屋子都要被人拆去了,你就等着睡大街吧。”

荷花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荷花与祥瑞订婚之时,祥瑞家还前后有八间屋子,一年后荷花嫁过来,房子就只剩下两间半了,拆掉的那一部分用泥土垒成墙与剩下的两间半房子勉强组合在一起,就成了荷花与祥瑞的新房。

婚后第二天荷花就从丈夫嘴里打听出了被拆掉的几间房的去向。原来自从祥瑞与荷花订婚后,与祥瑞隔了两代的堂兄弟李大贵过来拆房子,理由是祥瑞住的这个房子是大贵的爷爷与祥瑞的爷爷共同出资建造,既然祥瑞已经订婚,而大贵自己也结婚成家了,房子就不该由祥瑞一人独占。大贵又仰仗亲兄弟大福、大生撑腰,硬生生把本来应该平分的房子拆去了四分之三。这种明显的恃强凌弱的行径,村里人睁只眼闭只眼,谁也不想当那个主持公道的人,惹火上身的事冤大头才做呢。

荷花目不识丁,性格与丈夫孑然不同,她生性要强,睚眦必报,肚量小,决不肯吃亏。

荷花婚后第二天的下午,李大贵就过来问祥瑞要一个泡菜坛子,说那是他爷爷生前买的。荷花在灶房听到这话怒不可遏,拿起手里切菜的刀,一个箭步冲倒李大贵面前,一把推倒李大贵,来不及防备的李大贵摔了个狗吃屎,荷花挥舞着手里的刀,大声喝骂:“你个不要脸的龟儿子~你爷爷生前还拉了几泡屎在茅坑,你要不要也拿走呀,李祥瑞好欺负,我张荷花可不好惹,我告诉你个龟儿子,有我张荷花在,谁也别想拿走这个家里一片瓦。”

李大贵被一个女人推翻在地的事成了日后村民的笑柄。谁也没想到李祥瑞娶了如此刚烈的一个媳妇,村里人以为李祥瑞从此要交好运了。荷花不仅性格刚烈,干起活来,两个男人也比不上她,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上声都不吭,还能健步如飞,早上别人才起床,她已经锄了两块地了。同样是喂猪,荷花的猪就是比别人家的早出栏,同样是养鸡,荷花的鸡下的蛋都是双黄的。

荷花嫁给祥瑞第二年春天,生了一个女儿,祥瑞高兴的不知所以,荷花虽然高兴,但想到李大贵的老婆赵葡萄前几天才生得一个儿子,自己处处比她强,不料在生小孩这事上比了个输,心里未免添了几道忧愁。祥瑞用“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儿更好,我们家的女儿以后都会像妈妈一样,比男人都强”这样的话来宽慰她,荷花也觉得自己还年轻,下一个一定生个儿子。

李大贵得知祥瑞生的是个女儿,自觉一年来的仇恨得报,高兴的在家唱起了曲儿。他老婆赵葡萄心里更是舒畅,虽然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她张荷花,但胜在自己肚子争气,儿子可不是谁都能生的,她张荷花也就只配生女儿。

李大贵气焰大涨,以前走路都要绕开祥瑞家,生怕遇到张荷花,如今去哪儿都要绕道祥瑞家门前,扯着嗓子唱着自编的曲儿:“大贵我有福呀……有儿睡炕头呀……”荷花气得操起锄头要出门揍他,祥瑞苦苦拉住,要她忍一时风平浪静。

荷花大女儿两岁时,又生了一个女儿,祥瑞依旧很喜欢。荷花内心祈祷临盆在即的赵葡萄也生个女儿,然而,半个月后的某天早晨,李大贵手里拿着几颗糖在祥瑞家门口逗她大女儿,要小女孩说“恭喜恭喜”“喜得贵子”之类的话。小孩子家看到有糖吃,当然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听得女儿在屋外鹦鹉学舌,屋子里喂奶的荷花抱起孩子一把打开门,抢过女儿手里的糖就扔到污水沟里,啪的一声给了女儿一个巴掌,骂道:“谁要你吃这种臭不要脸的糖,你老子买不起糖吗,给我滚回家去,再让我看到我打断你的狗腿。”

大贵听得出来,荷花表面上是骂孩子,其实是在骂他。又看荷花脸上肌肉乱颤,生怕她再拿出刀来,也顾不得假意客气,一溜烟跑了。

荷花拉着女儿进屋,用温水毛巾敷着女儿挨了打的脸,陪着女儿一块掉眼泪。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一再生女儿,偏偏没骨气的李大贵接二连三生儿子。

生二女儿这一年连续两个月没下雨,庄稼都快干死了。荷花想方设法从几十里外的娘家借来一台抽水机,和祥瑞两个人连夜守在小河里抽水,直到黎明时分才把自家田里灌满水。熟料,她俩人就回家打了个盹,辛苦灌溉一晚上的水就被李大贵掰开几个缺口,全引到他家田里去了。荷花气得发抖,先堵住自家田埂上的缺口,再用锄头哐铛几下把李大贵家的田埂挖出几个缺口,把他田里的水放干。然后扛着锄头一个人一口气走到李大贵家,对准窗户就砸,骂李大贵臭不要脸,光明磊落的事不做,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他出来把话说清楚。

李大贵不敢出来露面,赵葡萄仗着自己连生两个儿子,想要灭灭只生了两女儿的荷花的威风,但又自知打不过荷花,只得操起条扁隔着一扇门,大声嚷着哪来的野女人在这里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还敢在这里作威作福。

荷花举起锄头照门就砸,赵葡萄吓的连连后退。李大贵眼看着自家老婆捞不到半点便宜,就麻利的从后门溜出去,叫来李大福,李大生以及两人的老婆一起来助阵。赵葡萄在屋内吓得颤颤巍巍,忽见得兄弟嫂子都来帮忙了,即刻气势大涨。女人间打架无非就是拽头发扯衣服,像狗一样乱咬,对方三个女人加上三个男人,荷花即使有一身蛮力也奈何不了。要不是丈夫祥瑞得到消息及时来讲和,荷花的伤势恐怕就不仅仅只是头发被拽下来几把那么简单了。

打架吃了亏的荷花痛定思痛,论单挑她肯定占上风,只恨丈夫没有兄弟帮忙,荷花自己的兄弟又隔几十里路,想帮也帮不上。

“我们一定要生几个儿子才行,否则只有挨欺负的份。”荷花照着镜子,想方设法遮盖被扯掉头发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头皮,如是说。

祥瑞在旧木衣箱里翻来翻去找荷花坐月子时戴的帽子,悠悠的说:“儿子哪能说生就生,横竖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不是儿子就是女儿,再说了,时代在变,谁能保证我们的后代就一定跟我们一样靠力气吃饭呢,说不定他们以后都是吃国家粮的,这小村子关不住他们。”

祥瑞把帽子递给荷花,要她戴上,被荷花随手又扔进了破衣箱。

“管他吃什么粮,儿子必须生。我听说青峰山上的送子观音就很灵,我明天回娘家借两百块钱,再找人看个日子,在青峰山道堂里做个道场,成败在此一举。”

“又整这些迷信,现在国家……”祥瑞本来想普及迷信的害处,结果被荷花粗暴地打断了。

“别说了,我明天就去借钱,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替我报今日之仇。”荷花快速梳好头发,心里生了希望,像迷失在大海的小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

荷花雷厉风行,很快就借到钱,看好了日子。

到了那日凌晨,天还没亮,荷花起床翻出结婚时穿的新衣,替祥瑞也找出一身半新的衣服穿上,从羊圈里牵出两头最肥的羊,就往青峰山方向出发,两个女儿早在前一天就送回娘家去了。

青峰山是本地最高的山,平时少有人走,路上荆棘横生,早晨露水又多,行不多远,衣服被荆棘刮出了纱,又被露水沾得透湿,荷花只可惜不知道陶渊明的那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否则,更会觉得此行的意义重大,不亚于古人为洁身自好放弃公务员职务、归隐田园的义举。

做道场的道士常驻在青峰山道堂,替人求子的道场每年都有上百场,而且成功率很高,具体有百分之几十却没有统计过,反正来还愿的都是如愿生了儿子的。且不说送子观音属于佛家,由道家来做法事是不是符合规矩,就说这成功率,平均下来无论如何都有百分之五十,因为不是生男孩就是生女孩,总不至于生出第三性别来。

道场做的很成功,羊也杀的很利索,羊肉味道据说也非常之鲜美,不愧是荷花家羊圈喂出来的羊。道长握着祥瑞与荷花的手,嘴里念念有词,词毕,道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必能如愿,命里有三个儿子”。荷花赶紧掏出红包塞在道长肥大的衣袖里,满脸堆笑,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

荷花重金求子之事不知经谁人传到赵葡萄耳里,引来赵葡萄一阵讥讽与嘲笑。赵葡萄自从生了两个儿子,在家里地位不同往日,大有媳妇熬成婆的优越感,也不把婆婆放在眼里,也不下地干活也不洗衣做饭,只管抱着小儿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与人东家长西家短闲聊。每一次的闲聊都要以“张荷花那下不来带把儿蛋的人,花再多钱也白搭”这样的话结束。听起来就好像她赵葡萄生的不是人类,而是类似于母鸡下的蛋,只是这蛋与众不同,是带了把儿的。

荷花自从做了道场之后,神清气爽,对赵葡萄之流更是不放在眼里。说来也是神奇,没几个月荷花还真又怀上了。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荷花的肚子尖尖的,肯定是儿子无疑了。荷花听了很受用,赵葡萄很不屑地说那肯定又是个赔钱货。也许在她眼里,生孩子就跟做生意一样的,要讲究盈利和亏损。

十月怀胎,荷花于次年夏秋之交生产,接生婆满头大汗,脸上皱纹绽开了花,嚷着“恭喜恭喜,是个小子”,抱着哇哇大哭的肉团儿给荷花看。荷花忘了生产的阵痛,只觉得难以描述的痛快。

在门外焦急等候的祥瑞听到产婆报告的好消息,手一拳锤在门上,眼泪在眼眶打转,不知是手太痛还是压抑得太久的情绪释放所致。

祥瑞自是知道男孩女孩都一样,只是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谁又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巾帼不让须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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