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21 跑

今天讲一段30多年前夜跑的故事。

夜里12点半的时候,毕金初和我已经吃好面条,准备出发了。

面条是用电热杯煮的,不知道那玩意儿,对吧?就是保温杯大小的“热得快”,火快肚子小,一杯只煮出来半碗面,噗出来的面条挂在杯壁上,也不敢洗,洗了怕漏电。

老毕现在是著名学府的领导,母校杰出校友,不过那个时候他只是午夜厨房里一个蹩脚厨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午夜厨房”,这里是一间初中教室,在学校最东边,外围是黑压压的护校河、庄稼地,隔壁是同样黑压压的寝室区,野外的庄稼和寝室深处都暗淡无光,显得这间教室格外亮堂。仅有的两个人显得这间教室更空旷,寒气从每扇门窗的每个缝隙里进来,很冷。我俩面条下肚,倒是热乎乎的,一抹嘴,转身出发去夜跑。

上半夜灯火通明的新教学楼已经暗淡,早春的星光稀疏照在楼北的白杨树上,楼西大操场上,跑道上铺着煤渣,淡淡的雾起来了。那个方向有食堂,大井,还有女生宿舍。男生宿舍区朝东,下半夜校园太安静,我俩沿着东边的林荫道,轻手轻脚走出校门,避免踢通踢踏声音吵人。

没有保安问我们出去干嘛,校门口也没有大铁门、伸缩门之类的,只有一个铁栅栏门,很轻松就这么大半夜信步出校了。回头找张照片贴这里,让你们见识一下那个简易的门楼子。80年代,这所学校还没有后来花费7个亿重金打造的校园,一切都很原生态,东面南面是护校河,西面一口池塘,浅得很,深了不行,真要淹死人还得赔呢。那时候学生想出去,闲人想进来,主要靠自觉,拦不住也没人拦。

出来了,我和老毕撒开脚丫子正式跑起来。校门口的砂石路上有依稀的路灯光亮,照耀着马路对面县外贸公司的招牌,我们班个子最高的同学后来在那里上班,死在非洲了。这里已经是县城的最东头,出了校门右拐开始跑,灯火越来越稀拉,影影绰绰有县人武部的大门,它要是不在那里我也没办法。昏黄中看不清面目的村民的平房、小商店的橱窗、斑驳的围墙、以及只能看到迎光一侧枝桠的路边榆树,沉浮、悬挂在渐渐升起的雾中。

路在黑暗中很快颠簸起来,我们跑出了县城。四周是睡在梦中的田野,黑暗,甜蜜,附近没靠着村庄,听上去似乎连狗子也不叫一声。天上只有一点点星光,眼睛看不清,跑起来磕磕绊绊,我俩用脚感受着这条路。出了城就是县道,等级不高,砂石的路面,常常被超载的货车压坏,留下很多坑。这么盲跑,开始不习惯,跑跑就好了。

我们稍微有点儿喘气,夜晚的风适时吹过来,把身上起来的第一波汗吹走了。那时候穷,跑鞋、运动衣都没有。我穿着蓝色中山装的薄外套,里面穿件毛衣,毛衣压不住风,御寒不行,但是跑起来很透气。脚上是一双回力鞋,橡胶的鞋底,跑起来跟地面硬刚。跑这个方向是我定的:这条路是我高中时候回家的路,每逢假期回家讨米要钱,大多数时间坐着三蹦子,就走这条路。在黑黢黢的前方,道路带了一点儿坡度,沿着这个方向,就能跑到打水台。

打水台是个土台子,用土夯起来,高高隆起,通过潜水泵和很多根粗大、铸铁的水管,把农田灌溉用的水从河流低处抽上来,送到高处农田中。当年的黑暗中,打水台是我们不会错过的地标,我们午夜跑的折返点。现在去到那里,打水台和它左右的农田、河流早已被夷平,变成了平坦的道路,引向这个县城的高速公路入口。

后来查过,老一中校门到国道口大约3公里,那么我估计向东来回程我们跑了5公里。每次夜跑,总觉得往回跑的路比出去时候短。趁着微微出汗,我们回到那间刚刚有面可吃、现在有灯可点的教室,坐下来学习。

高三五班的教室在新教学楼四楼还是五楼上,我不记得了。那时候一中还不是现在这样子的超级中学,一个年级几十个班。那届高三只有5个班,同在一层楼,一班在东头,五班在西边。学校供电也不稳定,不光学生寝室夜里十点半要熄灯,教学楼里上着晚自习的时候,也会遇上跳闸,或者断电。

我的个子不高,学习OK,坐在班级居中的位置,一个班上七八十号人,每个人的桌面上都是两山夹一洼,左边一堆高耸的教科书,右边一堆入云的考试卷,中间峡谷里埋着一个脑袋。晚自习停电的时候,高山峡谷里的脑袋们把手伸进桌肚,掏出蜡烛。很快,教室里一片烛光,跟着若有若无的风摇曳。

为了空气流通,教室的门窗常常虚掩,微微流动的风常常扰乱烛火,很伤眼睛。我从小觉得戴眼镜的人文雅,碍于视力一直很好,未能如愿。然而这么狠用眼睛,不免疲劳干涩,有时候不适加剧,眼皮里面好像有把毛茸茸的松针,扎得眼球似乎在充血,像对燃烧的煤球。

那也舍不得休息呀,也没有用眼药水缓解干眼的意识。常常在难受的时候,走到教室外敞开的走廊上,朝着西北的黑暗角落,把眯缝眼尽量睁圆,瞪着辽阔的夜空,心里喊,风啊,使劲吹,冲着我的脸,给我的眼珠子降降温。那段时间确实难熬!后来我想,老北风立功了,我的眼球慑于主人的北风吹眼法,很快老实,不敢再疼。

下了晚自习,宿舍门口黑乎乎都是人,大家从每个人自备的塑料桶里打缸子水,蹲在寝室外头的旱沟边刷牙。这片都是高中部的男生宿舍,门口的剩饭脏水泼在一起,弄得旱沟黑乎乎的,看上去很肥沃。我最初的寝室有20几个人,说是寝室,其实就是一间空教室,里面摆了10来张铁架子床,双层的。我睡过上铺,也睡过下铺,在上下铺都放过火,是老友们的祝融。

一次熄灯后,我睡不着,在蚊帐里点一根蜡烛看书,周围蚊帐里也亮起星星点点橘黄的烛光,住校生都是村娃,来自全县农村,好不容易考上这所当地名校,幸甚至哉,学习起来,大部分卖力,少部分像我这样天分不高的,卖命。大家知道,在一个小空间跟20多个人同居,你唯一的隐私全靠一顶蚊帐,披拂下来,四面影影绰绰,勉强算一个有点独立意思的私隐空间。

在蚊帐里闹革命,我还是很小心的。毕竟纱织的那顶蚊帐,实在是绝佳的燃料。睡前,我撩开蚊帐下床,打算去门口刷牙。人还没走到门口,背后一下子亮堂起来。

“来电啦!” 在寝室远角的温家良大叫一声。

一回头,我的铺上烈火,蚊帐在瞬间的光明里,变成暗红的灰,一片片掉下来,落在被子和书上 —— 刚刚下床的时候,我怕麻烦,没有吹灭蜡烛,穿堂风吹歪了蜡烛的火焰,燎到蚊帐了。

一切都烧完的时候,对面铺的梁柏还闲坐着,看着我上铺的另一位兄弟,穿着尼龙袜子,床头窜到床尾,烫得哇哇叫。

后来,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从床头抓过来一桶水,哗哗地浇在我的铺上,浇在明灭的余烬上、我温暖的被窝上,还有我的书上!

蚊帐火那种烧法,就像毛主席说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后来我又因为在蚊帐里点蜡烛看书,第二次失火。如今高考在即,再不敢点蜡烛生事,可又不能10:30真去睡觉。于是跟毕金初搭档,找了隔壁初中班的班主任,提出来晚上帮他看教室,不让阿飞搞破坏。他的教室无虞,我俩晚上也有地方待着熬夜,有电用,照明不愁,还能煮面。

高考前三个月时间,学校恨不能把我们一天喘气时间都占上,从早晨起床一直干到晚上10:30,各科轮番轰炸。我想攻一波数学,白天和上半夜都没时间,只好打下半夜主意。母校是所理工科见长的当地名校,几位数学老师从知识、解题能力到相貌都像陈景润,出的题我往往一晚上也解不出来一两道。解出一套就像中一次彩。每天晚上做数学题的时候,瞌睡、寒冷、无趣轮番攻击,只能在脑子挣扎着保持清醒,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载浮载沉。在教室最后排角落里,放着我和老毕的被子。每到夜里三四点钟的时候,那些棉被似乎都在发出呼喊:来呀,亲,睡觉呀。

到了凌晨4点半五点的样子,两个瑟瑟发抖的人,浑身已经冻成冰块。我们没有更多的面条可煮,也没有别的办法御寒,便相互鼓励着,出校门往西,再跑个五公里,在奔跑中让深度寒冷的身体重新热起来。

天亮当然还早,我们一路跑向县城的中央,黎明前四周更暗的时候,店面、房屋、树木越发模糊,仿佛童话中的城堡、黑暗里的泥沼。空气中的气息也不再是旷野中干净的潮气,而是隔夜的垃圾、熄灭的炉灰、工厂废气的混合品,道路平坦多了,不用担心崴脚、摔跤,我的注意力也从鞋子上收回到耳朵上,聆听市镇临近黎明的呓语,某个窗口突然爆发的狂躁,还有街巷深处深不可测的呻吟。

天还没亮稳,在破晓前的混沌里,世界的轮廓稍稍明朗起来,我们的身体又重新温暖,脚步轻快地回到学校。

校园里的灯也还暗着,但是操场上已经布满年轻的剪影,住校生们排大圈跑步的时间到了,因为要打卡,我俩索性加入进去,绕着煤渣跑道又跑了几圈。

那段时间,我每晚睡两个小时,中午午休一小时,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彻夜刷数学题的机会。

也是在那条煤渣跑道上,有天晚上自修间隙,和杨梓在操场散步。他问我高考有什么目标?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时默然。他帮我分析了各科成绩,带有一点鼓励性质地说,只要你数学再多20分,上大学就有希望了。

是的,超额完成。

我是认识春天的,它带着深冬的料峭,那些夜跑天的小小拼搏,给我留下毕生的财富。每当艰难困苦,我都会及时想起,甭管挑战有多大,从不逃避,麻木,或者惊慌,总会第一时间向着困难发起冲锋,从来不相信那里就是我的极限,就像爸爸妈妈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希望的那样,一身魄力,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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