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丛在沈安跟前哭过至少三回。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陈一丛的眼泪那是说来就来,一丝情绪都不用提前酝酿,仿佛眼珠子后面有一大潭早就蓄好的自来水,开关随时启动或者关闭,让沈安很是佩服。
有一次沈安跟他开玩笑,陈一丛,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爱掉眼泪,你老婆不烦你吗?
陈一丛想了想说,在她跟前我还真没哭过。
沈安笑,谁信呀。
陈一丛脸色一变,好像意识到什么,喃喃自语道,我好像在其他人面前也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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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丛和沈安是怎么认识的呢?这里得提到一个人,他是陈一丛的本家,叫陈天,按辈分陈一丛应该叫他叔。
陈天原来不叫陈天,叫陈大,曾经混过社会,后来因为替人顶包进过几年局子,出来就变成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模样,并且改名陈天,把“大”子头上加道横,意为: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有幡然醒悟,重新做人的味道。
陈天喜欢喝茶,善品茶,也挑剔茶,对各类名茶产自哪里,如何泡制都如数家珍,得心应手。
陈天曾经对陈一丛提过两次城南的忆香茶庄比较契合他的眼光。
忆香茶庄的老板就是沈安。
有一年中秋节,陈一丛的公司想采购一批茶叶,他想起陈天提过两回的忆香茶庄,知道茶庄的大体方位,便驱车前往。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简单,我认识你,你认识他,某天你把他介绍给了我,我和他就成了朋友。
陈一丛第一次见沈安就是这样,很自然平常,说明来意,谈话间沈安为他沏上一杯茶。
沈老板举止得体,让陈一丛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泡茶的味道也很特别。
之后,陈一丛就成了忆香茶庄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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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陈一丛几乎是落荒而逃。
之前,陈一丛从未意识到沈安有什么特别,只是闲时愿意到她的茶庄喝喝茶聊会儿天。原本对茶没什么概念,不过,就着茶水跟沈安说话让他觉得很自在,也很舒服。
可是,他竟然在沈安面前情不自禁哭过三回,而且还不自知,简直莫名其妙!
陈一丛仔细回想了半天,实在不记得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去掉眼泪,而且还是在一个认识时间并不很长的女人跟前。
难道是喜欢上了沈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把他吓了一跳。
理不清思绪,陈一丛决定去找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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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以后,陈天之前的关系网基本全断了,不是别人不想联系他,是他不想跟别人有联系。
当初能帮兄弟顶包,是觉得兄弟那瞎眼老母亲可怜。
就冲这一点,陈天也算是个人物。
现在,陈天帮一房地产老总看护九百亩地的蓝莓园和玫瑰园,远离市区,手底下有十二位中老年大叔大妈,每天在地里劳作,除草松土,浇水施肥。
陈天是这九百亩地的王。
蓝莓园一侧,有四间瓦房,陈天把其中一大间改成茶室,里面一张大榆木茶桌,东边一整面墙是个巨型博古架,上面摆着各种茶叶罐和紫砂壶,茶具茶盘茶宠,包括储水的大水罐全是紫砂。
陈天对紫砂的喜爱不亚于茶,他说茶和紫砂本是伴侣,一茶养一壶,用紫砂泡出的茶才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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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有些慵散,陈天坐在榆木桌前翻看一本旧书,不时端起茶杯轻轻抿上一口,气定神闲。
陈一丛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菜园里摘豆角,准备中午做豆角蛋汤。陈天能听出电话那头陈一丛声音的犹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要不要来吃午饭?
陈一丛近两点才来到陈天办公室,一副琢磨不透的表情。
陈天起身沏上一杯茶,放到陈一丛面前说,你脸色不太好。
陈一丛开门见山,叔,忆香茶庄的沈安沈老板,这个人你怎么看?
陈天一愣,想了想回答,沈安?人很优雅,茶艺不错,没什么交集。怎么了,为什么提到她?
陈一丛低下头,脸有些发红说,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陈天又是一愣,喜欢?你们认识时间不长吧,你应该不是那种随意就动情的人呀。
陈一丛琢磨了一下说,我不十分确定是不是喜欢。
陈天忍俊不禁,你怎么像个孩子?
陈一丛有些着急地辩驳,如果不是喜欢,我为什么会在她面前流眼泪?还流了三次?我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所以,只能用喜欢解释,要么我特么就是疯了!
陈天抿了一口茶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或许他能解答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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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日,按照约定时间陈一丛跟随陈天驱车前往市区一处一楼带院的房子。
小区只有一栋楼,很干净,绿化也很好,是之前某单位的家属楼。国家房改之后,原来的产权变成了个人所有,可以像商品房一样买卖。
房子主人姓许,四十多岁,大概是心态好,看上去十分年轻。
陈天尊称他“许老师”,并向许老师介绍了陈一丛。三人寒暄一番,落座后很快进入正题,陈天大体向许老师说明来意,中间陈一丛又把事情经过做了陈述。
许老师听完,点点头表示已经知晓。他走到陈一丛跟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然后长吁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陈一丛感觉这个男人不简单。
终于,许老师对陈一丛开口,你与那个人有三世的情分。
陈一丛明白,那个人指的是沈安。
许老师做了一下解释,缘起的那一世,你是一只小羊,那个人是一个年轻的猎户。你被一只狼追赶,猎户用箭射死了那只狼。
陈一丛有些糊涂,好像在听神话故事。
许老师停顿了一下说,或许猎户救你只是一时怜悯,不想你被狼吃掉。
为了报恩,你转世投胎成了那个人的孩子,那个人是你的妈妈。
你是个遗腹子,父亲上山砍柴不慎跌落悬崖。母亲一人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你很争气,中了进士。只是她积劳成疾,当年离世。
这一世,是你和那个人的第三世。
许老师讲完了。
陈一丛还是一脸糊涂。
许老师笑了笑,问陈一丛,你相信因果吗?
陈一丛点头说,信。
许老师又问,你相信转世轮回吗?
陈一丛想了想,没有回答。他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神。可是每年春节,清明,端午,中元节,父亲祭日他都回去祭祀,祭的是什么?为什么祭?他也说不清楚。
许老师说,其实,因果和轮回是相对应的。相信因果,等于认同轮回,因为一世的因果不可能一世终结。比如你和那个人,这一世,你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对着她哭?因为前两世你欠她的恩情太多,一世的救命之恩,一世的养育之恩,你都没有还。
陈一丛明白了。这样的解答内心有些不可接受,又不知如何反驳。
我该怎么做?他问。
许老师笑笑说,可做可不做,该怎么做,问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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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途的路上,沉默良久,陈一丛问陈天,叔,你怎么看?
陈天说,我怎么看不重要。
陈一丛说,说说,我想听。
陈天想了想,反问陈一丛,现在,你确定真的喜欢沈安吗?
陈一丛很犹豫,他只是觉得到沈安那里坐一坐喝喝茶很舒服,如果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在她面前流了三次眼泪,他都不会想到喜欢这个词。
陈天说,如果不是喜欢,那就是亏欠。
陈一丛问,如果是亏欠,那两世的恩情,为什么许老师说还不还要问我自己?
陈天说,救命和养育虽然恩重如山,不过沈安的前两世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亏欠流泪是你自己的内在反应。还不还,还多少,当然在于你自己了。
陈一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他恍惚看到前世的沈安背着茶篓,戴着遮阳的帽詹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茶园里低头采摘,汗水慢慢滑在脸上。有个小男孩从远处向她奔来,欢快地叫着: 娘亲,娘亲,你看我捉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