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剧当年

小城评剧话当年

电视台播放评剧《金沙江畔》,从头一直看到尾,陶醉在那些绝妙唱段的意境中,不知不觉地再次勾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评剧本是北方的一小剧种,经过戏曲大师们的推进完善,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风行云逐,一度成为中国戏曲舞台上的佼佼者。六十年代初,评剧形成了新的浪潮,一批反映现当代生活的剧目更引人注目,生活在小县城的人们从广播电台里收听精彩唱段,其心境如饥似渴、若饮露英。北京的马泰、新凤霞、魏荣元、小白玉霜,辽宁的韩少云、花淑兰、筱俊亭,都是当时戏曲爱好者心目中的极端偶像。

家乡小城地处省城松花江北,不算繁华也不算偏僻。那时正读初中,曾费九牛二虎之力自装一个矿石收音机,以手指拨动那根细细的矿石针,捕捉电台的微弱之音。就是在此种条件下,第一次听到了《金沙江畔》《刘巧儿》《小女婿》《向阳商店》《夺印》等优秀评剧选段。《黛诺》本是一出京剧,由关肃霜首演,后来被改编为评剧,由花淑兰演唱。花淑兰的那段“山风吹来”令耳目一新,如冰消雪化激流奔泻,如山间泉涌清丽动人!

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名人的专业演出只可听其唱不能观其形,家乡小城的评剧演员便更为人们瞩目。他们虽比不上著名演员那般精道,但在家乡人心中也是戏曲名人。小城有个商业系统业余剧团,由商业在职职工组成,常常寻工作余暇为群众作义务演出。业余剧团有一批骨干分子演出热情颇高,记得住的有刘占一、王庆友、李广福、胡文正、林金柱、王清河、姜淑英等。他们演评剧也演京剧,保留剧目大约是《洞房除霸》《打渔杀家》几种,还有一出反映大跃进和技术革新的戏叫《跃进之花》,在当时也很有影响。他们不仅在舞台上演唱,休息时间也常凑在一起,沏一壶茶唱上几段,胡琴一响便招来许多看客。他们有表现兴趣又敢于唱,完全出于喜好,没有甚么功利观念。在理发所里时常会看到胡文正、李广福等人跟着收音机哼唱马泰的名段,那专注的情境至今未忘。他们还演活报剧,如表现中东战争的,林金柱扮艾森豪威尔,一位称刘胖子的扮戴高乐,一位姓郭的扮麦克米伦;食杂店的马吉明扮裹着绷带的黎巴嫩的夏蒙,被那三个人指点斥责。许多人围在台前,看得废寝忘食、津津有味。

小城专业演唱评剧的是民间艺术剧院。民间艺术剧院以评剧为主兼演拉场戏、二人转,专门的小剧场座落在东大街路北。五六十年代之交,小城陆续出现了县医院、县一中、人民俱乐部和县机关大楼“四大建筑”,这剧院虽不是大建筑,却也是县里投资,门脸儿上也有名人的题字。剧院的演出很有规律,每天一出评剧、一两段二人转,三两天变换一次剧目,几乎场场满员。来看戏的人大多肯于全神贯注,老早就来找座位看个整场儿,待完成了最后的鼓掌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也有一些是流动着的看客,一场戏里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每天只看一段儿,要个出门证明天再看,花一回钱天天看戏。

小城剧院的演出水平,在当时人们心目中有“相当好”的评价,观众捧场的气氛极为热烈,在省城哈尔滨周边县可属上乘。外地一些剧团有时也来串场演出,但一比较,那演员形象与唱功都相差太多,此种感觉绝不单单出自对家乡人的熟悉与偏好。评剧的唱腔为观众着迷,一些人于经年累月中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唱段,在剧场里他们跟着演员默唱;有胆大的还发出声来,随着琴鼓的节奏用手敲着点儿,头也晃动,如醉如痴,似乎一切皆忘于九霄云外。剧院的演出曾经有过深深的感染力,很多小孩子以学演戏为乐趣,学自制官帽,学削做兵器,学用粉笔在墙上画海报,学舞台动作招式,有时还仿着演一小段儿;学叙说台词更是乐趣,有些好记的时常长在一些孩子嘴上,比如“脱去蓝袍、换上红衣、推出门外、赏尔一刀”之类。剧院的演出受到一些领导干部的注目,他们会常来看戏捧场。那时市面上好多商品紧缺,演员便趁机找他们批条子,买些少有的烟酒糖点、毛线呢料还有“四大件”即自行车、手表、收音机、缝纫机等物。女演员们喜欢穿一种金丝绒大衣,秋冬时节的午后,剧院前小街上便接连现出了她们婀娜的倩影;男演员们也同样会被很容易认出,因为他们的眉宇间总存留着些许的与众不同。

民间艺术剧院的演出阵容基本配套,老生行当有杨喜雨、战文林、李庆吉,小生有方碧津、杜秀梅、高民杰,青衣花旦有大邱小邱,老旦带青衣有王威、吴雅凤,丑角有张鸿宾、老阮、赵振东、王小飞。乐队伴奏说不太准了,较熟悉的有陈福奇、景福生、王明纪、陈福、王沛赢、张鹏程等。任本初一度任院长兼导演,需要时也补充个角色。早些时候传统戏演出较多,主要剧目有《王定宝借当(又称绣鞋记)》《御河桥》《铡美案》《茶瓶计》《花为媒》等。当时较流行的现代戏大都上演过,例如《霓虹灯下的哨兵》《夺印》《林海雪原》《年青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在这些剧目中,每个演员都有基本的饰演方向,戏看多了观众也能安排角色。每有一出新戏,热心的“业余导演”们总要先安排一遍,正式演出几乎一个不差,便会十分得意;也有不合口味的,观众就“这这这……”地咋舌,埋怨导演安排不当。

小城人爱欢笑,丑角戏自然最受瞩目。丑角戏中的张鸿宾特受观众欢迎,不知其名者几乎少有。他的赃官县令属拿手角色,那铜钱帽翅、短袍长靴、白鼻花脸小胡须的形象一出场儿,就惹起阵阵哄笑,还有那种装饰出来的丑角念白声音,在人们心目中绝对上乘。张饰演的娄阿鼠、小炉匠唯妙唯肖,娄阿鼠钻过条凳的那一刹那,成为许多观众的趣味追求,他们觉得接着再翻一次才过瘾。张的职分本是设计布景写海报,演角色应该说是客串,角色需要加上个人兴趣成为这种客串的动因,据说并不增加工资补贴。张还能演小生,扮相清秀、自来的文人气,与女扮男装的演员比较有先天优势。现代戏里的青年人角色,他演的就更为自如,一副近视眼镜反倒成了补充完美的道具。客串演出有时会弄点儿恶作剧,比如丑角在大堂上挨板子是常有的事,怕人家真打,张便把一个扁平的旧气灯伞装在裤子里;衙役一打发出很大的声音,全场惊异继而哄笑,恶作成了笑料,观众也说有意思,挺好。丑行赵振东也是剧团里一位很难得的人才,所饰角色多是街坊里“偷鸡摸狗”、“搬弄是非”者。他的音色不用太装饰就有那种“小人”味道,表演非常自然,不露痕迹,这类长处对演员来说该是十分可贵的。

小生行里方碧津、杜秀梅是观众心中的台柱子。两人扮相俊美,皆有些阳刚气韵,嗓音好,举止唱作一招一式让人心动;熠熠传神的眼睛闪动着清秀与活力,叫人感觉到青春的美好。肤色略黑的王威老旦彩旦相兼,她的角色仿佛就是她自己,生活化的剧中人,表演自然大方准确生动,她饰演的阮妈似乎可与赵丽蓉相比,一样的活泼老辣。青衣老旦共担的吴雅凤有执着、兼容的长处,饰演秦香莲一类的苦角色尤为出色。老生行的杨喜雨因个人爱好由作皮匠生意改行唱戏,此人外形饱满、嗓音高亢,所演各类角色都压得住阵脚,是剧院早期的“大腕儿”。战文林则气宇崇峻,举止威严,有角有棱的面孔,浑厚若钟的发声,演现代戏绝对是正面形象,英雄角色非其莫属。还有李庆吉,稍为年轻一点儿的英雄就是他的角儿了,也演过包拯,“神急气冲”该是它的基本色采。

青衣兼演花旦的大邱是剧团的又一台柱。邱本人的自然条件决定了不能演“小人物”,她所饰演的多是相府千金、富家小姐、名门闺秀一类。邱有高挑匀称的身材、经典皙白的面庞,“螓首蛾眉”、婷婷玉立;其整体形象与现在的一位韩国演员有些相近,却又比之稍多一点儿柔润与含蓄。邱在舞台上一颦一笑尽显非凡气韵,眉眼间给人的感觉妙不可言,诗经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句子,也许就是依她的类型而作。《御河桥》是她演的代表剧,邻家一位常看“唱本儿”的大娘一连五六次看这出戏,说特别喜欢邱演的柯宝珠。反之,一出戏里若没有邱的角儿,观众就会觉得像一桌好菜没放盐。《林海雪原》这样的大戏并没有邱的合适角色,杨喜雨演许大马棒,吴雅凤演蝴蝶迷,方碧津演少剑波,赵振东演高波,杜秀梅演白茹,邱演了个鞠县长只在序幕里出现。戏一开场,邱被倒捆着胳臂押到台间,这是土匪杀害共产党人的一场戏,尽管一出场这角色就迅速消失了,人们还是在那俊美庄重的形象中获得了些许心理满足。邱在后来的一些现代戏里常与演男主角儿的张鸿宾同台,两人的形象十分“理想化”,令观众折服而乐道。与大邱相对应的小邱演花旦可与大邱齐名,看过她的《花为媒》和《小姑贤》,分别饰演张五可和小姑儿,其招式与眼神满蕴青春活泼之气,音色甚为亮丽,同样是剧团不可多得的重角儿。

六十年代初,剧院来了一些外地人。先是满运山和李静,来自北京,俗称“下放”。满任剧院导演,在海报上以大字标明。满有时也担个角儿,如在《审诰命》中扮演唐知县。满个人素质好,具有很突出的科班文化修养,但因个头儿太高不大好配戏,作导演则得心应手。满的加入,让演员接受了更多的专业训练,开始有成效地走出原始与自然境地。李静是满的夫人,主扛青衣也兼老旦。李的表演时常带有风趣性元素,一些观众比较喜欢,有很多人盯着街头的海报,专门等候看她的戏。后来有李婉琴,青衣花旦兼作,据说是某大剧院的角儿,外表形象较平常,但人们说她全身都是戏。曾经看过她的《桃花庵》,饰演那个小尼姑。李当时年龄虽偏大,但角色塑造很细腻,观众反响强烈。一段时间内,李与大邱轮换演一些女主角儿,为小城的评剧演出增添了一片春色。

几年以后,“文革”启始。春夏之交,“造反派”于大街之上批资批修焚烧戏装,剧院改称文工团,多年的评剧演出便告一段落。“文革”后期,文工团也拍过现代评戏,例如焦伯东编剧、吴大连导演的《红满山村》,此时的演员阵容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战文林演大队支部书记,女主角由高航担当,还有男角由王英民扮演。高、王的演唱水平在当时达到了极致,也被誉为小城上的优秀表演人才。这段时间很短促,后来文工团解体,演职员南北西东,小城评剧演出史便就此落幕。

小城团体型的评剧演出前后持续了三十年,重翻过去的生活场景,回想小城有关评剧的人和事,总会心绪难平、感慨万千,觉得那是当时县级文化艺术层面一份难得的辉煌。当年的那些戏剧人,在有限的条件下苦苦奋斗,以自己的艺术劳作为人们的精神生活带来了乐趣,也为自己创下了一段浓墨重彩的艺术人生,小城的历史应该永远记住他们。每与家乡旧日朋友相聚,常常会不自禁地循着逸闻趣事的旧迹,追怀那些难忘的岁月。借此文尾挚诚地向旧日的戏剧人致意,祝福他们晚年生活欢乐,幸福永在身边!

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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