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发于《新校长》公号,被并不很恰当地更名为《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藏着最好的童年生态》。
在《还童年以合法的蒙昧》一文中,我捍卫了童年蒙昧的权力。伊甸园,百草园,秘密花园,这些都是童年生态最好的隐喻。
一切课程始于身体,终于人格;一切教育始于故事,终于哲理。
童年性,意味着身体和游戏,意味着无穷无尽、永远听不厌的故事。
当孩子随父母去农庄采摘草莓,数量和形状属于数学,重量和力度属于物理,颜色和线条属于美术,奔跑属于体育,欢乐属于音乐,甜味属于化学,草莓由种子化为果实则属于生物,食物的故事属于历史,土地的风貌属于地理……另外还有贸易和道德,语言和幻想……
但他对任何单一方面的特别关注,甚至进入研究的状态,都意味着他离开了童年的蒙昧,进入到生命的启蒙。
故事同样将在情节越来越复杂的同时,开始主题的分化:当他琢磨曹操某个决定的正误,考察一个对主人公有益的行为的合法性,道德问题就从故事中分化出来;当他开始琢磨怎样讲述才能让故事更为迷人,修辞和文章学就从故事中分化出来;当他追问历史上是不是真有过曹操这个人,他究竟做过什么,历史和虚构的问题就从故事中分化出来……
还童年以合法的蒙昧,就是保护童年不被过早精确的知识伤害,就是保护他天然的知觉和具身的认知,让他在“生活世界”里,以一种日用而不知的“上手方式”,和万物打交道,保留着用身体的所有感官一起作用,探索天地万物的本能。
但是,智慧是不会停留下来的。橡子一定会在春天的泥土里破壳,长出根和芽,长成小树,并不断地自我扬弃,最后成为参天的大树。精神也是如此,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不必再用手指数数,他可以想象出居然不是太阳中绕着大地转动,而脚下的大地居然是一个巨大的球,是它在绕着太阳转动!
任何一个议题的深入,就是触发某门科学的来临——人类当年就是这样从原始宗教中诞生出哲学,从哲学思考中分化出科学,并和生活中的诸多问题一道,慢慢地生长出地理学、生物学、经济学、政治学、修辞学……
这时候,谁想把孩子们挽留在浪漫,谁就是在耽误生命,仿佛试图把人类挽留在启蒙时代之前,甚至更早的原始社会。
种一季麦子,过一个收获节,把亲手种植的麦子烤成面包是不够的!
考察麦子如何在一万多年前于两河流域被人类驯化,于三四千年前传入中国,最初人们只会把它直接煮熟实用,慢慢才有了磨子,有了粉和面(饼),有了面条,有了发酵的面包和馒头……这就是历史!它牵连着和水稻、粟稷、高粱和玉米的爱恨情仇,也就是整个人类的文明史。
考察一个麦子的甲骨文,理解古人为什么把它和“来”字当成同一个字;吟诵从《诗经》到海子的无数关于麦子的诗词,感受麦子形象在农人那里和诗人那里的差异,这就是语文。
研究麦子在中国大地的分布——跟温度和降雨有关,琢磨五千年前,经过怎样的道路,麦子居然可以从两河流域传播到黄河流域……这就是地理。
琢磨水稻和麦子不同的形态,研究它们被驯化过程中的变化,研究未来火星上最先种植的应该是玉米还是麦子,研究如何通过杂交,种出不同口味或者性状的麦子,这就是生物。
琢磨漂流在荒岛上的鲁滨逊如何用十粒麦子为种子开始,他能够在多久之后吃上面包,又能够在多久之后饲养鸡鸭,吃上鸡蛋和鸭肉……这就是数学。
琢磨是什么变成了饱满的麦粒、喷香的面包?如果不是泥土那又是什么?空气中居然有东西留在麦子中,成为麦子的根茎、叶子和果实,以及阳光在这里究竟实施了怎样的魔术?这就是化学和量子物理学。
琢磨古人会怎样合作,是各自以家庭为单位自己管自己,还是一起集体大劳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什么叫井田制?什么叫十一税?这就是经济学和社会学。
我在说的不是学科融合或者综合学习,也不是PBL(项目制学习)——没有哪个综合性学习可以抵达所有以上学科应有的深度!即使可以在麦子这里作为“缘起”,如果停留于此,那也将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的学习。长期停留在这样的浪漫,心智不会得到真正的满足。
语言文字将单独上路,成为语文;数字和几何(在字源上本应该叫图形)将单独上路,成为数学;麦子和其它万物的生命问题一并成为生物,仅仅麦子是不足以理解生命和进化的……
和“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联系得更近的,不是大麦或者水稻,而是所有唐诗宋词,汉语汉字。
和“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联系得更近的,不是现实中的任何一块麦田,不是早上的面包或者面条,而是“意象”、“象征”、“存在主义”这些似乎很抽象的概念。
万物关联,但任何一物,都有它自身的限度和边界。
专门的学科学习、分科学习,就是通过一条特殊的道路,探索宇宙的一类奥秘,抵达认识的一个极限。
百草园不是被摧毁了,而是在它的前面,建造起了三味书屋。
所有的认知都基本遵循着“浪漫、精确、综合”的过程,所有的学科同样需要遵循这个认知的规律。在童年的身体、游戏、故事中获得的丰富、充沛的浪漫,就是精确学习的最佳前奏。也就是说,为了在精确的学科知识中获得深度理解,本该在此前有一个丰富的浪漫时期;而有了足够丰富的浪漫认知,只要善于引导,就能够自然而然地进入深度学习。
深度学习的灵魂,我们用“审辨式思维”和“研究性学习”这十个字概括。
审辨式思维,就是审查和辨析所有观点的意图和证据,包括自己言说的观点和证据,在同情地理解的基础上,把所有的思想安置在它恰当的位置。鉴赏或者批判,都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得以合法地进行。
研究性学习,就是围绕一个真实不假的问题(不论过去发生过的历史事件,还是当前令人迷惑又好奇的生活难题、自然现象,或者未来的某个行动计划、科学实验),运用充沛的想象和科学的方法,大胆假设,细心求证,直到更合适的“真相”显现,更合理的方法涌现,并在结果上用事实得以检验,以及对新的研究继续保持开放。
没有这样冷静到冷酷的审辨式思维,没有这样复杂到繁琐的研究性学习,我们的孩子就无法成长为超越过去的少年和青年。
百草园,是万物一体,浪漫丰富的童年,没有这样的童年,一个人的一生极可能机械、单调,缺乏想象和创造。
三味书屋,是格物致知,是用人类的心智,格正万物,把它们整理为符合我们认知的科学的巨大框架,并无限发现超越视觉的细节,用抽象的概念,去把握的万物背后的奥秘。
百草园,是《知(智)北游》,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仪,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三味书屋,是《天下篇》,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
但还有最高的境界在远处,在背后,那就是精神的逍遥游,是对“磅礴万物而为一”的渴望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