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观心居士
立德立功立言,此之古人所云三不朽。不朽,乃虽久而不废。然而修心立德之难,常使人所不能及。立功则需要时势命运的眷顾,仅凭个人意志显然不充分。
唯有立言似乎容易些,应时应地,可言可论。只要是在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里。
纵观人之一生,每天都要说不少话,好话歹话真话假话。有些人著作等身,洋洋洒洒,亦同说话。但千秋以后,仍能发扬于世,虽久而不废的,却往往了了。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人人皆来去如浮云,身后不留一丝痕迹。曾作为物质而存在的肉身四大,必将在宇宙洪荒中湮没无闻。
而人所说作之感,所作之思,能被人们长久记取乃至泽被后世的,纵然只有一鳞半爪,其人也难能可贵了。
想到人生一世,身后却没有留下任何思想或艺术上的遗迹,实在令人虚无到极点。
这种虚无寂廖的情结,似乎只有对宗教有着虔诚信仰的人才能超越,因为一切宗教的主旨,皆在追求永恒,或者说,是在追求一个永恒的道。
性灵层面的超脱与永生,身寿的不朽不坏,这些出世之法,与世间法种种,共同构建了千秋以来人们所慕求的道。
那么道是如何来传播与传承的呢?
文以载道。这是我们祖先对作为主要立言传统的文学,所做的一个使命化的总结。归根结底,立言之本质,仍在修道立德。
清代的大才子纪晓岚学富五车,但终其一生,在他本人著述成书方面,也就只写了《阅微草堂笔记》一书而已。这与他大才子的身份极不相称。(《纪文达公遗集》为其后人整理。)
别人问他:何不广作著述?他说“ 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
他觉得自己著述如果不是在传道,那便是世间糟粕之书,实在没有写的必要。
如果自己著述是道,那自古以来的圣贤们道德教化已经既全面又透彻了,作为后进末学的自己,又何德何能与先贤圣众们平起平坐呢?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著述。
现在有的人把纪晓岚这些说法看成是敷衍之词,尤其是当今的自媒体,把纪晓岚不著书的原因说成是害怕文字狱。这一观点我实难苟同。
一个人天生具有开阔的视野,定会惊叹于先贤伟大,而后自拙于著述。纪晓岚据说是近视眼,但他在精神层面实可谓目光如炬,开阔旷达。
而一些自负狭隘之人,则要么轻易否定先贤伟大,要么轻言妄语,无所顾忌。相反,越是真知灼见者,越觉自己所知甚少,运笔踌躇,惜字如金。
纪晓岚这种认为古人“已尽述”的想法,想必无数饱学之士都曾有过。这大概也算“所知障”的一种。善思者面临这样的心境,总是破障如破茧。
谦士作茧,虽然有理,但无疑也是钻在牛角尖里。
一方面,先贤之所遗作,虽然透彻,却并非面面俱到。知识海洋,浩瀚无尽。呈现给世人的,也只是无尽道藏中的一滴水已。佛教公案中,龙树菩萨游龙宫的故事,便可为证。有兴趣的看官,可自行检索该案。
而上古先贤以外,后世之所著作,即使并非面面俱“道”,至少也是使世人修心悟道的重要途径。除了先贤所言的道,对器与术的发挥,也终需饱学者作解。
因先贤只论道,乃至终于一生,讲道未可尽善,又怎么会有时间去讲器术的问题呢?比如,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不谈论鬼神。为什么不谈呢?
因为人生苦短。孔子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是弘扬儒学大道。在有限的人生里,连道理的层面都来不及细谈,又怎么会有余暇去解说事物现象级的层面呢?
自古以来的一流人才,但称得上超凡入圣的,概莫如此。所输出的,全是形而上的干货。这对于一般人的口味来说,必然是枯燥乏味的。
而自逊于二流者,就百无禁忌了。一切题材,一切形式,皆可用作借题发“辉”。这往往是猎奇的,有趣的。
我们中国古代轻视奇技淫巧,也是出于此种文化背景。首先看重于万事万物的内在哲学。现象级层面在放在最次。所以东方大国,多是形而上之文明古国。
对东方来说,这个文明,主要是指精神文化层面。我们被称为四大文明古国,有的人却偏要向物质文明上去归因,据此谤我们不开化,这对文明二字,实是大大曲解。
鬼神等现象级事物,虽不在孔子所谈之列,但对世道人心的教化,难道就不起关键作用了吗?对于世间芸芸众生来说,这显然是一个绕不开的梗。
“ 孔子所避而不谈的,那就由我纪氏来谈吧。” 所以纪晓岚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还有众所周知的蒲松龄写了《聊斋志异》;袁枚写了《子不语》,都是写鬼写狐的杰出作品。
这些书籍虽未言道,而实际上,已为大众作了通往先贤圣道的领路人。
这样的书籍,发圣贤所未发,感今怀古,启迪良善。它们所折射出来的情和理,以及美好的生活愿望,虽然常常在圣道之外,却不也是千古以来人们孜孜以求的人生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