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的放手

在一个清冽的冬日清晨，我与我的母亲说起了结婚的事。

我已与我的男友相恋多年，如今一起在大城市工作，同居，像两口子似的过日子，我对结婚并没有什么憧憬，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会开着玩笑计划将来，计划的内容大多是生个怎样的孩子，然后把自己不切实际的后悔的和想做的很多事情，都计划到孩子身上。

同居这件事我的母亲一直都知道，虽心有不悦，但为了照顾我可怜的自尊心，便也一直没有说过什么责怪的话。我的母亲总是这样，当我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几乎不再干预我的任何选择。正因为如此，我对我接下来要母亲妥协的东西充满了自信。

结婚绕不开房子，在我的家乡，十个女孩里有九个都和男方要房子和车子。房子的首付是男方父母交的，房贷，只要男方父母还能挣得来钱，也要帮着还，那些父母几乎为孩子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们省吃俭用，他们吃苦受累，一辈子却也攒不下多少钱，而就是这些钱，他们也总是毫不犹豫地送到开发商的手里。也许你会问，那你们家乡的男孩子，就没有一点点觉得不应该吗，我告诉你，没有。习俗是件很可怕的事，它在潜移默化中植入人的心中，同良心长在一起，难以分离。

我对房子却一直没有什么执念，有朋友告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有了家的感觉，我体会不到，想象不到，我简单的思考方式让我觉得，买房子就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就是为了精神上的耀武扬威。况且我们在外打工，买老家的房子根本不会住，白白地让房子空着，白白地交着物业费，实在没什么必要，房子是负债，那些善于理财的人都这么说，我虽然不完全明白，却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我问母亲，能不能不买房子。

我以为母亲会坐下来听我的高谈阔论，会笑着同我讨论，会顺从我的想法，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突然表现得很强势。她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结婚是一定要有房子的，没有房子，想都别想，她还表示，男方要出首付，首付得是房子总价的一半，然后婚后我们两个一起还贷。同家乡别的女方父母比起来，母亲已算仁慈，我知道她已竭尽所能地降低要求，但我还是觉得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是因为我认为这同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是相悖的，我并不是那种盲目崇拜爱情，心里眼里只有爱情的人，我被奇奇怪怪的感觉驱使着，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生活。我忍不住同母亲争论起来。我大声说话，以表明自己的抗议，母亲也情绪激动，不停地为我分析利弊。母亲的观点很简单，大体就是房子等于一个保障，因为谁也保证不了以后，所以即使有一天我们离婚了，我至少不会一无所有。她想为我争一个保障，仅此而已。其实这个保障不应该她争，她说是我没有和对方表明立场，如果一开始表明了立场，现在一切都会很简单。在日常生活中，我一直告诉我自己要有同理心，要尽量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可当母亲质疑我，责怪我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地感到愤怒，我粗着嗓子梗着脖子地冲她嚷，‘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母亲这么激动地讲话，等我们都不再说话的时候，我就感到一阵阵委屈，仿佛母亲要故意和我作对一般。那天晚上我们几乎都没有睡，我们都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想着这恼人的事。第二天我坐上火车，发微信给母亲道歉，母亲也回复我长长的句子，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

过年的时候，双方父母见了面。在这期间，我一直没有同母亲再商量过买房的事，其实我的内心里有期待，期待母亲想通，期待这次见面是愉快而轻松的。但没有。简单的寒暄客套过后，双方直奔主题，氛围之热烈，态度之坚决，让我心里的期待都化成了梦幻泡影。

说说我的男朋友吧，有想法，肯上进，只是特别犟，如果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是撞了南墙还要继续往前走。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现在买房子是一种消耗，不如买车子来得实在，房子肯定是要买的，只是不是现在。男朋友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淳朴农民，他们很听儿子的话，只要男友说买，他们肯定也不说什么。可男友偏偏不是在丈母娘家低眉顺眼乖乖听话的那种人，他想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说服我的父母，但由于道行太轻，失败了。你一定会说，这是他不爱你的表现，他要真爱你，会为你忍下一切委屈，承受一切压力，我觉得这种推论听起来特别有道理，只是不那么现实，如果你也处在我这个普通人的阶层，如果你也经历过谈婚论嫁的场景并且有这种完美的男朋友，那么恭喜你，可多数，不就是如我一般么。这是我至今也不明白的，我们这些处在普通阶层的普通人，却偏偏有最多的讲究和要求，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快乐。

谈判的场景我想我可能毕生难忘。到了关键时刻，父母让我发言，他们也许期待我强硬些，可我没有。母亲又一次整夜没睡，心里想必有许多事情在不停地翻山倒海。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学着别的姑娘，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我让我的母亲如此难受，我感到自己很不是东西，我从来没想过我一向好说话的母亲会如此执拗，她执拗到让我相信，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但我又不想去逼迫我的男友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于是我想，我是宁愿这婚不结的。

可大约两个月后，我再回家的时候母亲却把我叫进了屋子，表情神秘，语气轻柔。她说，妈想通了，你就按照你的想法活吧，你爸那边我去说，说完她就走出了屋子，我却突然泣不成声。这两个月以来，想必她每天都在用刀子努力剔除心中那块叫习俗的肉，每天都很痛，每天都想要流泪，只为了我。一个母亲的放手，何其难，又何其伟大。

当然，我们后来买了房子，母亲再没有提起当初的事，她现在很好，我们也很好，有母爱的眷顾，有心中的坚持，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