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公孙心事

“吓坏了吧?”殿上议事已毕,诡诸匆匆转到后殿,正见到公孙枝恭敬地站在门外等候。看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诡诸心中不免怜惜,故而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今天的事情,也真是难为你了!”

“臣弟并无大碍!”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躬身道:“倒是累君上挂怀,心中十分不安!”

“也该多学些武艺了!”诡诸挽起袖子,径直走到了沃盘处,有寺人双手持匜倒出些温水。诡诸接着水胡乱地洗了把脸,又从侍婢手中接过帕子擦摸了一下,这才又继续说道:“虽说你照看申生是最尽心的,可如今年纪毕竟也不小了,一直在房里拘着总是不好。寡人虽说信重于你,却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早日学些武艺到战场上为宗族建功才是正理!至于申生,大可以交给你的那些侄子侄女去照看。”

“君上的教诲,臣弟定然谨记在心!”

“不说别的!”诡诸伸开双臂,让侍婢解开腰带,卸下了湿漉漉的戎装:“想要保护心爱之人,光是懂得投机取巧可不成!还是得有些真本事的!”

“这……”公孙枝一时赧然:“君上如何知晓?”

“平白无故的,跑到吕氏去做什么?”诡诸乐呵呵地笑道:“寡人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你的这些心思,寡人如何不知?”

公孙枝讷然低下了头。

“寡人一时情急,光顾着生气了,倒还没来得及问,季姜伤得重不重?”

“芸……季姜虽说流了不少血,可毕竟只是皮外伤,该是无碍的!”公孙枝转身答道:“倒是长姐……”

“出什么事了?”

“听里氏的家老来报,说是季姜被劫走的时候,恰好饴甥也不见了踪影。长姐……”公孙枝惭然言道:“长姐以为他已遭遇不测,一时受到惊吓,便……突然间失了神志……”

“竟有此事?”诡诸伸手推开了侍婢手中的外衣,朝着公孙枝走过来:“刚刚在大殿之上,里克却为何只字不提?”

“怕是还未来得及陈述吧!”公孙枝退后一步,拱手道:“里老来告知臣弟时,曾说这也是吕钊的意思。里大夫惧怕君上隆威,担心言辞不能达意,故而才让臣弟代为转达!”

“倒也算是个办事仔细的人!”诡诸听后连连点头:“在殿上寡人斥责于他,依你看,是不是太重了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要是有利于邦国安定,受些责罚也是应当的!”

“这恐怕也是你的一厢情愿吧!”诡诸笑了笑:“他未必会这么想!”

诡诸返身让侍婢帮自己穿好了衣裳,又对着铜镜理了理发髻,回过头来见公孙枝仍兀自立在原地,不由得失笑道:“你是不放心寡人吗?”

“臣弟不敢!”公孙枝忙应道:“只是未得君上吩咐,不敢擅自离开!”

“你的那点心思……”诡诸在他头上点了点:“季姜刚刚受到惊吓,家里的事情恐怕还不宜告于她知,寡人让姬氏留她多安养几日便是!你是生怕寡人不能体察你的用心吗?”

“臣弟……”这一番打趣让公孙枝颇感紧张,却又不好辩解,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多些君上体谅!”

“寡人正好也有段时间没有去看望姬氏了!好几次经过她的寝殿,听到晏如在里面开怀大笑,重目子却愣是哭个不停,心中便不知有多欢喜!有这么些人在,季姜怕是也没有精力再去思虑别的了,你还担心她不能早日好转吗?”见公孙枝黯然低下了头,诡诸却喜笑颜开:“早些回去吧!别让你兄长再为你担心了!”

“诺!臣弟告退!”

从路寝退了出来,公孙枝心中却有颇多忐忑。

国君更衣之时,他之所以留在殿中未及早退出,虽说有提醒挽留季姜的意思,但却远不是他思虑的全部。

刚刚国君在朝上议政之时,公孙枝在后殿听得清清楚楚。君上将季姊遇刺疑案与城中频发的鬼魅联系起来,这与他之前的猜测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可正是因为如此,公孙枝反而却更加担忧起来。

公孙枝虽说一直谨遵父亲的教诲时时谨慎戒惧,但却从不敢自诩有多聪敏过人。尤其是想到自己年纪尚轻,从未经历过政事的历练,自然也就不敢拿自己去跟朝上的君大夫们相比了。

自己在灵堂上的那番推演,不过是一个不闻世事的小子在胡乱猜测,拿出来给君大夫们提个醒倒也无伤大雅,却断不敢作为定论让他们取信。若是自己的诸般臆测被君大夫们驳斥得体无完肤,他多少还会感到有一丝庆幸,至少可以提醒自己,哪里想得还不够周全。

可而今的情形却全然相反,自己的那诸多的臆测,竟然完全贴合了自己的想法,这便不由得让他担心起来。倘若季姊的遇害果真是一个天大阴谋中的一环,那么自己这么一个无知小子能够想得到的问题,又如何能够骗得过那在背后精心设局的黑手?倘若这真是幕后黑手早已预料到的事情,那么君大夫们如此运作,岂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想到这里,公孙枝的心里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安。有好几次,他都想开口劝导国君,让他多加留心警惕,可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一来,他的这许多忧虑,说到底依旧是私下里的胡乱琢磨,并没有什么可以说服诸君的证据。二来,在君大夫,尤其是兄长子澄的眼中,自己还不过是一个未长成的孩子,就算是拿出了什么证据,也未必能够取信于人。说出来,不过是自添烦恼罢了。

故而,他又在心中劝解自己。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连串的巧合构成的,事情的背后并没有什么操纵人心的黑手,自己这诸多思虑只是想多了而已。即便是事情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逐渐向更坏的方向发展过去,那么以君上和诸大夫的才智,也必然能够逢凶化吉。自己这么一个尚未加冠的小子,又何必要越俎代庖呢?

“你闯了好大的祸!”在公宫甲士的护卫下,公孙枝心不在焉地驾车回到了府上,谁知还没有进门,便遭到兄长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为兄我让你随两位族亲出去,是想让你排解一下忧愁,别蔓生的冤屈没得申诉,却把你给累倒了。你倒好!出去不一时便冒雨赶去寻季姜去了,还在人家里逞强,拿自己的命去跟杀人的凶徒做交易!那鬼面人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在曲沃城中处处逞凶、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样的人你都敢随意招惹?你不要命了?”

“兄长责骂的是!”公孙枝低头道:“弟弟……只是担忧芸儿的安危,所以……”

“我知道你怜爱她!可怜爱一个人就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公孙澹(庄族申氏第二代,任上大夫,字子澄)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况且说了,就你这弱柳扶风的样子,还真以为逞一时义气就能救得了季姜?在那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前,不过就是一把脆竹荒草,他要真发起疯来,别说是一个你了,再来十个八个也照样都是送死的鬼!还逞英雄?英雄是这么好做的?”

见弟弟面上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公孙澹又继续骂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爱慕,值得自己拿命去拼?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又何差她一人!就算是她命途不济,死在了贼人手中,以你申氏公孙的身份,哪里还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偏要无知无畏,为一个小女子豁出命去!你死不足惜,我申氏可丢不起这个人!”

若公孙澹的言语仅止于前,公孙枝再有不忿也都听得下去,偏是后来的这一段话,让他浑身颤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一时恼羞成怒,公孙枝口不择言,竟愤愤然诘问道:“兄长话说得如此决绝,可若是你自己身处其中,就一定能做得到舍情忘念吗?也不知当年,是谁为了一个女子独自驾车夜闯皋落氏?那个时候,兄长可曾记起过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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