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砌鲤鱼,一砌砌个胖娃鱼,胖娃鱼捧元宝,一跳跳到我家屋……”
隔壁的孙奶奶,一只手拉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臂上来回铛,作磨刀杀鱼的动作,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铛铛铛,砌乌鱼……”
我裸露的手臂,被孙奶奶摩挲得痒滋滋,忍不住笑开了花,同时把手臂往后缩。
我笑得越厉害,孙奶奶越兴奋,似乎她的能力得到肯定,受此鼓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铛铛铛,砌长鱼,一砌砌个大瓦房,大瓦房高又亮,我在里面蹦又唱……”
我和姐姐乐不可支,笑到就差在地上打滚。
孙奶奶也眼睛笑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密密匝匝,像春风走过的河面,水波粼粼。
直至隔壁传来尖锐的叫喊,“死老奶奶,跑哪去晃悠啦,还不回家烧火做饭?……”
她媳妇小侉子的声音。
孙奶奶遭遇寒冷似的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当即转身,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跨过我家的门槛。
孙奶奶的媳妇来自北方,所以左邻右舍都叫她“小侉子”,至于她的真名倒没有多少人晓得。
小侉子脾气暴躁,对婆婆大呼小叫是常有之事,骂骂咧咧时,大嗓门震动一条小街,甚而至于,夺下孙奶奶手中的饭碗,砸碎在地。
偏偏孙奶奶捧在手心长大的儿子,对媳妇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她不敢顶嘴,不敢呛声,只有偷偷地抹眼泪。
有时趁媳妇不在家,孙奶奶会到我家,跟我和姐姐两个没心没肺地闹一闹,我们越开心,她就越有成就感。
她跟我妈诉苦几句,母亲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安慰她几句,偶尔塞点吃食给她,孙奶奶总会感激涕零,嘴里连连说着好心有好报之类讨好的话。
平常小侉子粗声大嗓叫骂的时候,母亲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
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亲不想惹麻烦上身。
有一次,小侉子拿笤帚抽打孙奶奶,孙奶奶疼得嗷嗷叫喊,母亲实在忍不住,冲过去夺下笤帚,扔在地上,气得跟小侉子对骂。
“天底下,就没看见过你这么毒心肠的人!八十多岁的人了,整天给你里里外外的做事,你不但不给饭吃,还要凶就凶,要骂就骂,这也就算了,你怎么还下得去手打她呢?难不成她在你眼里,连一条老狗都抵不上?”
小侉子双手叉腰,各种难听的话骂我妈,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自家一屁股屎还有脸管别人……
骂不解恨,两人互揭老底,把偷吃扒拉有的没的,全部掀开,最后就是问候各家祖宗十八代。
父亲从芦苇荡里回来,怒气冲冲,骂母亲惹惹事生非,劝阻不了,只有摔碗砸盘子,母亲这才鸣锣收兵。
看着满地的碎片,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平时一个坏碗锔几回,也舍不得扔掉。
母亲不敢大声骂父亲,倘若惹得父亲火起,又会不管不顾地砸东西,甚而至于动手打母亲。
每逢这个时候,母亲就暗暗发誓,再也不管别人的家事,可是,隔壁一旦传来孙奶奶被打的声音,母亲还是会忍不住上前跟小侉子吵架。
因此,小侉子和母亲成了死对头,两个人由口头的叫骂,变成暗地里互相使绊子。
邻居家有亲戚在政府做事,几个儿女被安排进公社上班,算是吃上公家的饭。
小侉子一次又一次发狠要我家好看,母亲拍着胸脯,我家祖祖辈辈靠种田吃饭,难道还让我家贫农做不成?怕你!
后来孙奶奶去世,母亲和小侉子虽然不再对骂,但彼此结怨太深,走对面还是斜着眼,视而不见。
岁月流转,小侉子慢慢老去,两个媳妇对她也是疾言厉色,比当年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侉子一直被人捧着,哪天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开始,她还跟媳妇针锋相对,时间一长,根本不是媳妇的对手,败下阵来只有偷偷哭泣的份。
左邻右舍明里暗里嘲讽小侉子当初对孙奶奶太忤逆,结果一报还一报。
母亲当初跟小侉子吵架最厉害,彼时见小侉子被媳妇骂得可怜,不但没有冷嘲热讽,反而在她气得要死要活的时候,把她拉进家里,端上一碗红糖茶,好言安慰。
小侉子最后暴病而亡,来不及送医院,自然没有人知道她得了什么毛病,享年65岁。
年老的母亲后来提起小侉子的时候,总是叹息一声,说她不应该走得那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