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弘亲王府里的恐怖紧张气氛更为加剧。
弘亲王和阿哥们站在阁楼上观望,内城外城许多地方的火光映红了夜空,远近的惨叫声、恸哭声一直到后半夜才静息下来。
王府里的各处大殿、房屋门窗紧闭,女眷全都进入密室躲藏,红墙内外的侍卫彻夜站岗,罗良驹不时地出院巡逻。
惶惶过了一晚,天色微明,弘亲王派人去嫡长子弘郡王的府上探看了情况,得知那里安然无恙才稍感放松,坐回桌边扒拉了几口冷菜冷饭,回到卧房合衣躺下。
这一日更加骇人,一众义和团民赶到正阳门外的老德记西药房放火焚烧,火势从药房蔓延到两旁的商铺上,经风一吹,不到一个时辰便引燃了两行铺子,火势愈烧愈旺,跳动的烈焰扑到正阳门箭楼上,窜了上去,逐渐燎燃了木檐,新生的火焰一簇一簇地吞没了重檐歇山顶,引得四下里观望的官民惊呼哀叹不已。
弘亲王睡了不久便又苏醒,此后的大半日都不离阁楼,一直远望四处的烟雾和乱势,心中焦忧至极,不时地与蒋总管和罗良驹及几位阿哥商议可能出现的后果和应对的计策。
城里的义和团民四下作乱,近处远处的许多房屋都冒着黑烟,窜起火光。一些地方的大火从白天一直烧到黑夜。
夜色降临后,弘亲王与罗良驹到院里各处巡视了守卫力量,再次登上阁楼察望情势,蒋总管见他上了楼,忙道:“老爷,您快看!”
弘亲王顺着他手指的西南方向一望,大约是正阳门以南的一片地界上,夜空几成红色。
他焦忧地对蒋总管说:“这样烧下去,只怕连宫里都要给烧尽了。”
蒋总管回道:“步军衙门该大举镇剿啊,这可怎么得了?”
沉默地观望了一阵儿,弘亲王向蒋总管吩咐道:“明日,你派几个人到刑部和步军衙门去问问,看看乱局到底什么时候能治住。”
蒋总管领了命,沉吟片刻又说:“老爷,若是一时不能戡清祸乱,照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应该设法儿到城外去避一避。”
弘亲王闻之说:“眼下,到街上去都可能丢了性命,城外也不知是何状况,我们还是坚守下去吧。”
蒋总管听了,又说:“义和团如此对待洋人,恐怕会引得洋人大举来犯,到那时可就彻底出不去了。”
弘亲王思虑再三,回道:“总不至于……总不至于。相比咸丰年间,如今我清国的军力已今非昔比,即便洋人来犯,要突破边防,攻入京城,谈何容易?再者说,步军衙门,可保京城的安危,有良驹和侍卫们在,王府的安危不成难事。我们该怎么办,还得看太后的动向。”
蒋总管听罢,回道:“老爷言之有理,奴才谨记。”
清晨,弘亲王府的两个杂役分别带着老爷的手谕赶往刑部和步军衙门。
一个杂役到了天安门南,见一众清兵持枪守卫在千步廊和正阳门城楼后,心知是神机营的兵士在保卫六部衙门和其他官衙。
正阳门箭楼仍然飘着黑烟。
那杂役走近东边的路口,一个清兵呵斥道:“去!去!”
杂役亮出手谕,士兵仍然拒绝道:“上头有令,任何人等不得靠近!”
杂役无奈返回弘亲王府,一进静生堂,瞧见另一个同去的杂役单膝跪地,向老爷禀报:
“太后下旨,令刚毅大人、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惇郡王载濂、辅国公载澜统领义和团。原步军统领九门提督被撤,现由庄亲王担此大任。”
弘亲王闻言大惊,喃喃地说:“城内的乱局,原是太后放纵义和团所致……”又问杂役:“城里四处目下情势如何?”
那杂役回道:“十分混乱。奴才在街上见到有两伙儿义和团内讧火拼,死伤不少。百姓闭户不出,商铺歇业。”
弘亲王听了,瞅一眼众人,又转问去刑部的杂役,杂役回报了情况。
弘亲王沉吟片刻,对蒋总管说:“往后要天天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蒋总管低头应承:“嗻。”
几日过后的一天清晨,一队义和团民叫叫嚷嚷硬闯弘亲王府,几个侍卫阻拦不住,拔刀相向,罗良驹及时赶到,三言两语平息了众怒,又点了几个团民首领,说:“这几人随我去,其余人等留在门外等候!”遂领着几人进了大门。
不多时到了静生堂,弘亲王见之一惊,问道:“你们这是……?”
为首的大师兄抱拳鞠躬行礼,说:“草民杜德兰见过王爷。义和团此次进京,是得了西太后的准许,您不必多忧。恕草民直言,我等欲在您府里设坛练拳,以待朝廷召唤,适时出击,灭尽欺压我大清的洋人。倘若在您府里设下拳坛,往后洋人绝不敢再入府造次。冒昧相问,王爷是否同意收留?”
弘亲王心下暗忖,洋人本也没把本王怎么样,用不着你们来添乱,嘴上却说:“本王素知义和团精忠爱国,尽是忠良之士,然则本府向来不养兵士,便是连侍卫也甚少,此事恐有不妥。望英雄容我再思量一番。”
杜德兰听了,又说:“也许是您太过保守,端王府、庄王府早已驻进了一些坛口。若不嫌烦,您可以派人去看一看。”
弘亲王不满地说:“那是庄亲王、端亲王财力雄厚,本王一生不问政事,每年只有亲王俸禄,一年下来,光是府里的下人们便要耗掉多半儿俸银,加上其余开销,还要向其他王爷借银子使。假如你们一来,本府实在养活不起。”
杜德兰不甘心地说:“王爷放心,我们只用场地,开支自理,您不必负担。”
弘亲王心里焦躁,强忍着说:“此事尚需再议。一则,近来府里新添了两个孙儿,二则,本王忙着养病,实在搅扰不得。北京城里那么多闲置府院,英雄可到别处踏寻。”
杜德兰仍然坚持道:“王爷,也许您尚且不知,朝廷下了诏令,让各大王府接收义和团……”
弘亲王打断说:“下了诏令?本王即便孤陋寡闻,也不至于未曾接到!”
杜德兰呆愣着咽一下口水,弘亲王又说:“这样吧,你稍等片刻。”朝蒋总管一摆手。
蒋总管命一杂役抱来一个黑木箱,弘亲王指着木箱对杜德兰说:“这里面是一些银两,英雄请收下,也好给将士们发饷。本府确是极需安宁,还望义士们体谅。”
堂内的几个义和团首领互瞅一眼,似乎拿不定主意。
蒋总管不等老爷下逐客令,便向杜德兰说:“英雄请便。”
杜德兰等人惺惺地离开,送走他们,蒋总管又回到静生堂。
弘亲王对他说:“该来的必定会来,躲也躲不过,经过这下儿,往后便能安宁一段日子。”
蒋总管听了,回道:“如果另来一拨义和团,装作不知或者否认今日已有同伙儿来过,该如何是好?”
弘亲王一怔,说:“这我倒没想到,也并非绝无可能,假如真来了,让他们去找杜德兰要银子!”顿了片刻,似是记起一事,吩咐道:“你立即差人到大阿哥府上去一趟,把他叫过来。”
蒋总管领命而去。
后晌时分,弘郡王溥常进了阿玛的府第。
溥常一副玉质金相,看去贵不可言,上了静生堂的台阶,见堂内阿玛正躺在摇椅上小憩,走到跟前一拜,弘亲王睁开眼,起身招呼。
寒暄一番后,弘亲王嘱咐道:“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终究不过是太后手里的牺牲品,其中必藏祸害。如今满城尽是他们的踪影,你可要严加提防,既不亲近,也不要得罪,更不能让他们在府里设坛练拳。”
弘郡王闻言一愣,说:“这……我已收下几十号义和团民。”
弘亲王惊怒地问:“你怎么?唉……你立即回府,把那些人清退出去!”
弘郡王回道:“恐怕不行。那些团民在庄王府里驻不下,庄亲王今日早晨给分派过来的。我推辞不过,便收下了。”
弘亲王焦急地说:“庄亲王?你马上回府,说退他们,多给些银两也成。不行的话,我出面当说客!”
弘郡王犹豫不决,老王爷呵斥道:“快去,晚一刻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