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写完一条板书，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学生、她的教室，粉笔就掉了下来。
教室的后面坐着一个人。
其实教室的后面坐着很多人，这是一节公开课。但樊星现在只看到了那一张脸。那张脸也盯住了樊星，樊星的眼睛。她们知道，她们都看到了彼此。
奚溪先冲着樊星笑了一下，樊星一直保持的微笑动了一动，笑到了眼睛里。
她们知道，她们都认出了彼此。
樊星捡起粉笔继续讲课：“so now I’m going to have a person read this sentence. Everybody prepared? One, two, three! Hey, it’s you first! Ok, please.”
樊星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教高中英语，她的课堂放松而生动，跟学生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节奏带得飞起，一节公开课风头无限。
下课了校领导笑容夸张而且美丽，踌躇满志陪着那一群人走了。学生们还围在樊星的讲台前，问东问西不让走。樊星年轻活泼、风格鲜明、天马行空，更重要的是专业强劲，不仅英语通，还是全科通。这样的人太有魅力了，学生们都管她叫小明星，连有的老师都跟着一起开玩笑。
“Show me some mercy! I’ve been speaking for 45 minutes!”再拖下去就该耽误下一个老师上课了，樊星开始跟她的学生撒娇耍赖，往办公室逃。
“Show us some patience! We’ve been waiting for 45 minutes!”这是她的课代表。
“小白眼狼！学好手艺了，对你师父反戈相向！”樊星笑骂，一边收拾课本教案电脑水杯。
“小明星不生气，来给你吃糖！”
底下学生们一阵哈哈哈。
樊星拿过一颗大白兔，手搭着课代表肩膀，转头对那群学生说：“诸位爱卿，有事找宰相，无事快散场！”再回头对着课代表殷殷切切：“爱卿，费曼学习法，好好锻炼。”
“小明星你的职业操守呢！爱国敬业！我要告诉政治王！”课代表在身后控诉，樊星已经潇洒走出教室。
然后在走廊上遇到了奚溪。奚溪本来手搭着栏杆，看着天井花园，那里开着一丛绣球。樊星出来的时候，她转过头，上午的阳光从天井里面漏下来，照着学校的白墙绿门，窗明几净当中，一派清新。
“你好啊，奚溪！”樊星快走几步凑上去，准备握手。语气亲热，礼节生疏，这是樊星应对曾经同学的策略，可进可退。继续下去是要论曾经的情分还是就此划分界限和阶级就此生疏都有空间，这其中怎么处理樊星会一点点去判断和感觉。
“你好，小星。”奚溪温柔地一笑，却是自己先走过来，张开怀抱抱住了樊星。“别来无恙咩？”奚溪一身职场套装，乍一看去有点唬人，但说话的风格还是这样，故意卖一点点小可爱，偏偏那可爱又装着高智商的皮。
奚溪非常聪明，高智商，逻辑爆表。这是樊星对奚溪的第一印象。奚溪风格独特，语言精辟，但是幽默，又损又毒，偏偏带一点撒娇的语气。那壳子里住着一个毒舌律师，一个花季少女。哦，曾经。大学时还是少女，现在大家都过了三十了，称少女太不要脸。
奚溪更多是理性的。这是樊星对奚溪的第二印象。这一点如何评价呢？那个壳子里的灵魂，更应当属于一个男性，节制而野心勃勃。
樊星对此崇拜不已。
大学的时候她曾经说：“奚溪是我的人生导师，偶像！”这话真金白银。
奚溪太优秀了，樊星崇拜不已。
毕业的时候，奚溪去了名律所，那时樊星正在东欧的一个小国，一个破败的仓库边上抹泪。很多年过去，樊星在西南偏远的县城当高中老师，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奚溪。不知道奚溪现在在干什么，但是樊星不会问。
她从来不问任何人工作上的事情，尤其是曾经的同学，也拒绝任何人问自己的工作。
樊星曾经以县高考状元的身份走进名校，但是毕业之后跌进泥里。现在樊星可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但那些过往和起落令她痛苦，令她回避。
但是她今天遇到了奚溪，而且奚溪抱住了她，这让樊星又想起大学的时光，以及此前的中学小学整个十六年年的求学时光，樊星的高光岁月。奚溪只存在于大学的四年，但是大学和之前的十二年一起，组成了十六年，樊星的第一种人生，勤奋的、刻苦的、浑浑噩噩的。
樊星逃到了第二种人生里，又遇到了第一种人生的故人。
以一个拥抱的礼节开场。
这种社交礼节是曾经大学时代也不会在她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樊星那时很少拥抱别人，奚溪也不干这么肉麻的事情。
很多年过去，大家都剧烈地不像从前了。
樊星被抱得有点蒙，但很快随棍上地抱回去，撒着娇高兴道：“奚溪！好多年不见了，我好想你！”
互相抱了一会儿，樊星松开来，招呼道：“你有时间吗？来来来，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吧！”
今天校领导接待的是一波资助人，奚溪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等会儿肯定有饭局，樊星也不多事招呼请客吃饭了。
果然奚溪说：“不去坐了，还有一堂课要听，中午还得吃饭。”
樊星遗憾道：“哎呀好可惜，你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请你吃饭！要是你还有时间，我带你在我们县城逛逛！”这是客套话，樊星一度非常抗拒这种应酬，但现在做起来也如鱼得水。但确实今天不太希望再和奚溪深聊。因为总避免不了要回忆曾经，或者互相问安。
樊星稀罕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皮，她不想再回首那些丢脸而痛苦的往事了。
樊星期望奚溪这种社会精英是个大忙人，但是上天显然没有听到她的心声。
奚溪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刚好这段时间休假，出来玩，没想到遇到了你。就在你们这附近玩一阵吧。”
樊星佯作开心：“太棒啦！”实际内心悲痛，已经在脑袋里思考这几天怎么安排，哪些事情需要调整，内心烦愁得不行。
奚溪也非常高兴：“我也觉得。那结束今天的事情，我晚上再联系你，没课吧？一起吃饭咩？”她又用上了那种撒娇的语气。
樊星的借口都被堵了，不好再提，再说接受了事实之后也认命了，便说：“我下午四点课就结束了，你几点结束？住哪儿？到时候我去接你。”
奚溪说：“三点。住巴黎世纪，加个微信吧，到时候联系。”说着伸过来一个二维码。
樊星：“嗐！这！”樊星一拍自己脑袋，赶紧掏出手机。这里略有一丝丝尴尬。樊星蒙不吭声废掉了曾经的微信号，直接弃置不用，以前的师长朋友全部抹掉。这是她的懦弱和逃避，现在摆到明面上了。
啊啊啊！人皮都揭没了！
樊星扫好码，发出申请，抬头去看奚溪，觉得自己有点僵硬，她只能傻笑：“嘿，嘿嘿。”这是故作脆弱，也是求饶。
奚溪就笑了。
樊星觉得自己脸有点痛，觉得这场社交无法继续下去。好在奚溪那边确实忙，通过好友就匆匆走了，只说：“再联系，晚上见。”
樊星中午休息的时候发消息问了奚溪，自己做了个简单计划，包括吃什么、吃完了去哪儿玩、聊天可能涉及什么内容、她该怎么回答、怎么巧妙而不失风度地回避讨厌的一些问题。内心又希望奚溪一定坚持她一贯的双商和不八卦的高冷范儿。
“来，我们谈诗词歌赋谈哲学，别谈人生~”樊星自己在办公室起范儿，也只敢背着人想想，现实里还得怂兮兮认真准备应付聊天。“大傻子樊星！”她把头磕在办公桌上，准备午睡一会儿。
樊星虚。这就是她感到累的原因。
不安了好久，樊星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觉得自己佛脚终于抱够了，可以去上考场。
但没想到中午午休的时候出了意外。
樊星班里的学生陈襄让爸爸给打了，樊星冲过去把陈襄爸爸打了。本来也不是那么冲动就要上去揍人，但不是抢孩子么，拉扯当中那醉鬼自己不稳，摔了一段楼梯，开瓢了。
于是弱女子樊星竟然一下英雄盖世。当然只在她的学生中，校领导那儿可有的说道。唯一庆幸的是，在今天这么一个金主爸爸衮服出巡的日子里，这等惊天血案没有舞到金主爸爸们面前，实在天官赐福，谢天谢地。
樊星带着陈襄一路送醉鬼去校医室包扎，止了血为了谨慎还送到县医院检查。确定没什么事儿了，那醉鬼这一通折腾完毕也醒得差不多了，樊星再给人送回去。完了再开车送陈襄回来，路上带陈襄喝个奶茶，聊聊天。
大人什么事不能扛？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可怜。
陈襄平时就阴沉，今天被她爸爸从教室拖出去开始就一直低着头，阴沉得很。小表情狠犟狠犟的。樊星带她坐在奶茶店，把奶茶推过去，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那孩子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樊星伸出手，搂着肩把陈襄揽过来，轻轻拍着：“辛苦了啊，长大是多么辛苦的事情。不是你的错，喝点奶茶甜一甜。”
陈襄把头埋在樊星颈窝里，窸窣窸窣抽气，越抽越急促，终于像个小动物一样呜呜咽咽起来：“樊……樊老师……我……我希望他死……”
樊星拍着陈襄：“嗯。没什么错，不要厌弃自己的想法，它就是你。想法是一个系统，行为是另一个系统，有想法不是恶，但是行为要符合理性，符合社会准则。”
陈襄埋头嚎啕：“老师，我很坏！我爸爸也很坏！”
樊星依然拍着陈襄，温和而坚定：“你不坏。”
陈襄说：“我希望他死！我恨他！”
樊星摸着陈襄的头：“你只是太辛苦啦。接下来老师说的话你要好好听。不要抵抗自己的心理，接受所有的想法，但是控制行为。比如这个阶段，认真学习符合社会习惯；任何时候，礼貌符合社会习惯，勤奋符合社会习惯，诚实符合社会习惯，同情符合社会习惯；长大了工作以后，你还会发现，互相吹捧符合社会习惯，权衡符合社会习惯。一个这样的人，谁能说他是坏的呢？谁会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而且，”樊星晃了晃陈襄，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笑“你这么一点点大，能坏到哪里去呢？所以呀，你不坏。”
陈襄自己逐渐压低了哭声，慢慢止住，从樊星怀里抬起头，还止不住抽气。她看着樊星：“谢谢，嗝，谢谢樊老师。”
樊星拿纸巾给她擦脸：“唉，也不知道你能懂多少。但是没关系，课堂上讲的你们尽量当堂弄懂，课堂外讲的，随缘就好啦。要开心！”说完盯着陈襄的眼睛问：“知道了吗？”
陈襄点点头。
“呐，慢慢喝奶茶，喝完我们回学校。”
陈襄委委屈屈咬着吸管，喝了几口，嚅嚅道：“小明星，我不喝了。”
“不好喝吗？”樊星有点意外，这是陈襄第一次叫她小明星。这孩子不合群，也不亲人，从来只叫她樊老师。
陈襄摇摇头：“要减肥。”
樊星哭笑不得：“减个屁！”
“小明星你语言不美。”
樊星拿眼神威胁：“天知地知，否则我灭口。”作势掐脖子，陈襄躲着笑了。
这一番下来，回到学校就五点了。停了车一边走一边看手机消息，一堆飘红的点点当中一下看到奚溪的头像，顿时想起前事，头发都炸了。
老天，她把老同学和学校的可能小金主（之一）晾凉啦！
她凉啦！
樊星点开微信。
16:15奚溪：小星？结束了吗？
16:20奚溪：语音通话请求，响铃30秒。
16:25奚溪：语音通话请求，响铃30秒。
16:30奚溪：小星，你没事吧？
我天呢！！！樊星赶紧回拨电话，对面很快接通：“喂，小星？”
樊星：“奚溪，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上课，微信提醒关掉了！你等久了吧？我现在来接你！”
奚溪：“我已经在你们学校了。”
樊星：“哈？”
奚溪：“我来找你，现在在你们办公室。事情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了。现在我在你办公室，快来接我！”她又用上了撒娇的语尾。
樊星：“哦！哦哦！好，你等等啊！”说着踩着10厘米高跟，哒哒哒如履平地。
樊星的办公室里，樊星隔壁桌的秦青青忽然说：“哎哟，那不是小明星……樊老师么！她回来啦！”说着指给奚溪看。
奚溪看着广场上，说：“看到了，谢谢。”
秦青青：“樊老师从来不穿高跟，今天穿这小裙子小高跟跑得也这么虎虎生风啊！”
奚溪笑了：“她脚肉，穿高跟鞋挤脚，太挑鞋。”
秦青青也笑了：“是是是，自称樊大脚！”
于是樊星进办公室的时候，奚溪走过去扶她：“脚跑疼了吗？樊大脚？”
樊星傻了。一瞬。
下一刻她越过奚溪的肩膀视刀秦青青：“秦卿你没有巧克力了。”
秦青青求饶：“我错了！以后还敢。”
“哼！”樊星不能恋战，先一哼算作狠话，以正立场，开始收拾东西。“暂时不跟你计较，回头家法伺候！”
办公室这时进来一个男老师，秦青青立刻告状：“赵老师，小明星要家法伺候我！”
赵自牧的眼刀嗖嗖飘过来：“哦？我们家卿卿犯了你哪条家法呀？”
樊星告饶：“哪儿的事！我，我犯法了！我违背了单身狗法案！我立刻自我放逐，驱逐出境！”说着把办公桌柜子一关，拉着奚溪逃之夭夭。
奚溪跟着笑。这是高中教学楼，下午五点，阳光斜照，明黄的颜色，有点困倦有点安详的意思。以前的同学就在身边，走廊上也有些高中生勾肩搭背，走在他们中间，樊星忽然觉得有点穿越时空的意思。
唉，心里好久没这么伤感，又这么柔软了。
别来无恙吗？
愿你半生出走，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