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奥迪A8L在沿江高速上飞驰,时而迟缓,时而突进,非正常行驶,几次差点出现擦碰的险情。
从上海市出发,德龙要回老家怀宁一趟,参加明天的同学聚会,他无数次梦想着阿兰出现在聚会上。
阿雅说阿兰答应回来。
到达池州市境内,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德龙刷屏,一则20万的到账的银行信息跳出来。
不多会,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他打开一看:“二十万已汇,从此别过,山水不再相逢”,他心里感到透心的冰凉,瞬间把整个人都冰冻起来似的。
“十年来,我竟然是个打工的”,德龙心里想着,脸上现出苦涩的冷笑。倾注了自己几乎所有感情的九岁的儿子,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直到妻子——不!现在不是自己的妻子了——杨淑芬的当初的同居男友出狱前几天,才告诉他这个晴天霹雳的事情,他被蒙了十年。
“多狠心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冒出来。
他从心里佩服这个上海女人精明有手段,自己十年创立的公司———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一家拥有300多家加盟店餐饮巨无霸企业,竟然从法律上讲全是“杨淑芬”的。
德龙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趴在方向盘上,泪水禁不住流出来,他索性放声痛哭。
斜阳慢慢西滑 ,金色的光辉洒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像原始时代的野兽在狂奔,发出刺耳的哄鸣。
良久,德龙回过神来,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心里有种剥皮扯肉的疼痛,他像从一个千丝万缕的茧里,挣脱出来,他看到了无限的天空,无限的自由,无限虚空中有一个太阳,一颗红彤彤的柿子,柿子倏忽之间变成了阿兰的笑脸。他轻松了许多,他又看到了希望。
当巍然独立的石镜山出现在眼前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启动汽车的,怎样下高速的,遥望着熟悉而亲切的山峰,他脑海里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石镜山顶,有一面峭壁,光洁如镜。传说每逢中秋之夜,天朗月明时,隐约可见一位妖娆女子立在桂花树下,形似期盼。至夜深,现出一个男子,与她相对,相拥,翩然起舞。他搓了搓脸,让黯然神伤的面容露出他一贯的自信的微笑。虽然,离开乡土十几年了,眼神多了点犀利和狡黠,但掩饰不了他脸上依然留存的敦厚和纯朴。此刻,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慰籍。十年来,他无数次想象着和阿兰见面,他有说不尽的心里话,他甚至想见一面就是什么都不说,只要肩并肩,手牵手地走一程,就像在高中时代,在枞树林里读书时的情景一样,他也心满意足,他在梦里无数次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阿兰的身边,无数次梦见和阿兰栽柿子树的情景,梦见守护柿子树苗的那个夜晚。
奥迪车从国道上往左边一拐,钻进一条蜿蜒的山道,以前坑坑洼洼的石子路,现在铺上了水泥,路面很窄,只能两辆车擦擦过。
德龙小心翼翼地开着,窗外,丘陵起伏,树木苍翠茂盛。在一路面稍阔处,他停车,息火,走出车,站在半坡的悬崖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声嘹亮悠长的鸡鸣在山间回荡,俯瞰脚下的山谷,茂密草木下是碎石和溪流,他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面对世间的丑恶,这么多年来的打拼,真的累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还有什么意思?事业没了,家没了,连寄托自己希望的孩子都是别人的,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怎样去面对亲人和明天的同学,我怎么能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活得很好,我的“蒸食尚”餐饮连锁公司业务在不断扩大?我已没有一点气力了,我真的累了,跳下去,一切都解脱了……他闭上眼睛,头有点眩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忽然,他想抽烟,他好久没有抽烟,这次为明天的同学聚会,才备两包在身上,他点着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来,像要把心中所有烦闷都吐出来似的。他无意识从峡谷对面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看到几棵鹤立鸡群的望春花树,它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树,春天开花时,非常漂亮。他记得有年正月初几,那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他和阿兰打过望春花,当第一颗望春花飘飘摇摇落下来时,阿兰脸上的笑绽放的比望春花还好看。
皖南的丘陵地带,雨量丰沛,适宜植物生长,也有利于生长田园的诗意和纯真的爱情。每棵树都是一首诗,都见证了一段纯朴美丽的爱情。
德龙十九岁那年,县里鼓励农村栽经济林发家致富。他家领了五十棵板栗树苗和五十棵柿子树苗。
纯净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山坡,葳蕤的杂草上还粘着露水,砂子土有些潮湿,德龙抡着十字镐挖土,一会儿提锹出土。阿兰穿着一件紫色和白色相隔的菱形的线衣,看上去非常柔美娴淑,像个百灵鸟一样,围在德龙身边。
德龙挖好坑,阿兰扶着柿子树苗立在坑中,说笑着。碎土连着阿兰的“咯咯”笑声载下去了。
“等树长大了,结果了,我们在这里盖个大房子”。德龙俏皮地说。
“好唛!”阿兰笑嘻嘻地说。
“你帮我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哦,然后,看她们吃着甜蜜的柿子。那一定很美好…”
“你要记得你说的哟!”阿兰弯着腰扶着树苗,抬着头,认真地瞅着德龙说。
“嗯!…”德龙特意重重地哼了一声。
几天后,传言有人偷柿子树苗,德龙约阿兰帮他看柿子树。那夜,月色朦胧,野花的芬芳暗暗浮动,草木散发着青涩的气息。德龙找块大石板,铺上父亲的军大衣,和阿兰并排坐下,转身,面对面。阿兰玉指轻拂着德龙的高高鼻梁,像推一扇王宫的门扣,她要把所有托付到他的小世界里,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快乐。德龙右手抓着阿兰左手,抚摸着,感觉柔软滑嫩,他轻轻地吻阿兰的眼睑,一股温热清香的女人的气息侵入鼻孔,他的心里荡漾起一股暖流,一股血涌上头,他一下沉浸在幸福甜蜜中,他感觉到了另一个神秘美好的世界里……
德龙意识到自己站在路边悬崖边,回过神来。
山路上不时有来往的车辆行人,他不想让熟人看到他的落魄和沮丧,回到车里,关严车窗。他从来没有这样低落过。许多年,多少大风大浪,坎坎坷坷,都挺过来了,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浑身无力,没有精神。曾经那段美好的爱情像宗教一样支撑着他,就是在最困难时候,都没有绝望,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在灯红酒绿的场合里,他依然洁身自好,仿佛曾经纯真善良的阿兰就站在身边。虽然,在拼命工作,但他并不把钱看得重,做大事业是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让别人看不起。
小时候受尽了穷日子,受人歧视,他害怕那种冰从眼角流出的冰冷的光,几乎可以把心浇透,把生的希望浇灭。
他清楚地记得,高三的教室里,班主任喊:谁的资料费没交?
鸦雀无声。
陆续四五同学站起来。
德龙站起身,觉得所有的同学都在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他,他觉得自己立刻变成空气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刘德龙,你交了,坐下。”班主任用不用质疑的口吻说。
德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住了,知道竖起耳朵听到班主任重复第二遍,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他觉得此刻的椅子是世界上最舒服的椅子。
后来,德龙多次打听,从小雅那里得知,是阿兰替他交了。
此后,几次学校收的费用都是阿兰垫了。
高考后,阿兰考取了烟台大学医学院。德龙被安徽建工学院录取,因家庭贫困,放弃就读,跟亲戚到上海做蒸包子学徒。那次的路费都是阿兰给的。虽然,分别时,有千言万语,德龙只说一句:放心!我会出人头地的。扭头就走了,没敢再回头看阿兰。
德龙第一个包子铺,被城管拆掉后,身无分文 ,走投无路。阿兰知道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银行卡甩给他,三千多块钱随他用。此事,在他功成名就后,多次在朋友聚会的酒桌上讲起,他甚至下赌说:整个上海市找不到一个像阿兰这样好的女孩子。
阿兰喜欢在金色的海滩,任凭海风吹拂秀发,大学毕业后,留在烟台,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
那时,柿子树开花结果了,红彤彤地挂在秋风里,没有人摘。
阿兰独自爬上山坡,站在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久久凝望。
德龙也在树下发过呆,只是没有人看到他们牵手上山坡。村里人看见他们孤独的身影,不免发出一声喟叹。德龙忙着自己的餐饮公司,当他第一家分店开始赢利时,听说阿兰与单位的一位科长结婚了。
随着德龙的事业不断成功,他内心对阿兰的感激之情在不断加深,很多次,他想报答她,还了心债,都没有机会。这次同学聚会,他想郑重地对阿兰表示谢意。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点着火,车子启动,他心不在焉地在山间崎岖的道路上行驶。
在一拐弯处,他放慢速度,向车窗外一瞟,一家楼房的院子落里,叶茂如伞的樟树下,几个人正围着打麻将,其中,一个是德龙的同学王小兵,他身后站着他的老婆刘菊花,正笑着看旁边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吃柿子,嘴边脸上粘着红柿子,像个花脸的小丑。刘菊花指给王小兵看。大家顺王小兵的目光看去,发出一阵哄笑。
王小兵和刘菊花都是德龙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出去打工三年后,就结婚。这对不被看好的一对,竟然结成幸福的伉俪,而他和阿兰每个人都会成为美好的一对,却天各一方。德龙想到这里感慨万千。回首往事,他在心里思忖着,在时光的洪流中,曾经两双死死拽着的手,是怎样放开的?是怎样分散的?她过的好吗?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喂,小雅!你好!”德龙看到手机显示“王雅丽”,点开说道。
“你好!到哪里?回来吧?”一个响铃般的女人声音,像一段欢快的音符一下子就吊起德龙快乐的心情。
“回来了,回来了,快到家了,明天准时过去”德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阿兰明天真的会来吗?她动身了吗?”
“我打了电话,动身了。哦!我跟你说个事,阿兰的老公被小三告发,一个星期前抓走了,她家所有的资金都冻结了,她最近查出得了乳腺癌,到上海最好的医院做手术,大概要十几万,她现在低落到了谷底,见到面,你好好安慰她,你们曾经毕竟好过……”
“什么?不会吧?我会的,我会的!”德龙说着,刚提起来的心,又落下来,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她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遭遇如此残酷的事呢?老天!你真的不公平啊!”
德龙摸了摸放在放在里口袋中的那张二十万的银行卡,叹了口气,仿佛阿兰焦悴地出现在眼前,他自言自语说道:“想不到,我用这种方式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