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糖的粉蒸肉

“把火开大点,多放点干辣椒,炝炒出来有味”

“炒肉的时候加一点白糖在肉里,能提鲜”

奶奶做饭时,爷爷总爱在一旁指点。爷爷今年八十三岁,老爷子除了腿脚不太方便以外,身体还算硬朗,每顿饭除了一碗白米饭外,还能捎带着解决几块扣肉。

但那肉我不爱吃,从小就不爱。我喜欢吃的是红烧肉、青椒回锅肉这样香辣四溢的菜,奶奶家的肉总有一些甜味,也就老爷子能吃一些。吃是能吃,吃时爷爷总不忘指点两句,这肉有些油腻了、这肉少了些味道等等。

我一直不明白爷爷为何爱指点餐桌上的饭菜,后面我妈无意间说:“你爷爷年轻时还是个厨师呢!”我自然是不相信,在我看来,那肉不好吃,厨师能做出这种奇怪味道的肉来?我妈听我说这话,大笑起来,“你要是不信,你就去问爷爷”

爷爷正坐在屋外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抽着旱烟。

“爷爷,你以前是厨师?”我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看着爷爷佝偻的身体和满是皱纹的脸,依然还是不太相信。

“嗨,啥厨师,也就是个土厨子”爷爷爽朗地笑了两声,说话间,口中的白烟飘散出来。在缓慢升腾的烟雾之中,爷爷回忆起那段六十年以前的往事:

爷爷还是二十来岁的壮小伙时,还不太会做饭,但他却有另一个身份:杀猪匠。

旧时农村,每到年关,家家户户都会杀猪。那时,杀猪匠也是一份不愁温饱的职业。

爷爷杀猪时,眼快手疾,左手环抱住半边猪头,右手持刀,一刀插进猪的脖颈处,便结果了猪的性命。其后开肚,取内脏,把猪肉割成两大片,再分割成几大条,动作干净麻利。久而久之,技艺越发娴熟,名声也就渐渐传出了小山沟,找爷爷杀猪的人家也就多了起来。

那时,主人家会用一大桌子的饭菜来招待杀猪匠,一桌子菜全由新鲜的猪肉做成。临走时,还给杀猪匠一条香烟或是直接给一些酬金,当作答谢。

干了几年杀猪匠后,有了些积蓄,便托人介绍,娶了我奶奶。爷爷正直,而且那时的他基本帮家家户户都杀过猪,自然积累了一些好人缘。两人结婚那天,全村绝大部分人都来了。我爷爷这个杀猪时沉稳干练,脸上毫无波澜的壮硕小伙,在全村人的目光注视下,红着脸,把奶奶娶过了门。

婚后两人日子过得平淡,闲时爷爷种田,奶奶在家做家务;忙时爷爷应邀去杀猪,回来时总也会给奶奶带一些点心甜食,奶奶责怪爷爷总是乱花钱,爷爷总是笑着打哈哈,下次杀猪回来,总还是会带一小包糕点。

奶奶身体虚弱,经常爱咳嗽,一咳起来就没完,经常咳的心肺痛,坐在木椅上揉着胸,要缓上好半天才能站起来。每次奶奶犯病,爷爷让奶奶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奶奶总是找理由推脱,不愿意去,并说:本来没什么病,一去医院看就各种毛病,我才不去。爷爷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那时的人家,毕竟心理还是对医院、病痛之类有本能的畏惧,生病不愿去看再正常不过。爷爷只能去找中医,煎一些止咳药给奶奶,多少也能缓解一点咳嗽。

在平和的日子里,时光渐渐流逝,一转眼又是年末。

到了年末,庄稼地里也没什么庄稼了,爷爷又收拾好刀具,开始帮村里人杀年猪。而奶奶的咳嗽,也随着寒风变得凄厉起来,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仿佛要将胸口撕裂。

眼见奶奶病情加重,干一些稍重的活都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爷爷也不忍让奶奶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家。给别人家杀过年猪后,为了快点回家,索性也不在别人家吃午饭了。主人家见爷爷不愿吃饭,除了固定的酬劳外,便给爷爷割一块肉,算是额外的答谢。

回到家里,奶奶正准备做饭,见爷爷这么早回来,问道:“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没吃过午饭再回来?”

“没呢,回来吃,看看这儿“爷爷一边笑着,一边将背在身后的手放下来,右手上正挂着一块新鲜猪肉,“我不在人家那里吃饭,人家就给我割了一块新鲜肉,嘿嘿,挺好。”

“也行,趁着新鲜,咱们把这肉炒了吃”说罢,奶奶接过这肉,放在锡盆里,接着从屋外的水缸里打了一瓢水,倒入盆里,找来竹刷,准备洗肉。

手沾水了还没一会儿,奶奶又咳嗽了起来,声音凄厉得就像屋外呼啸的冷风。“行了,行了,你去烤会儿火,今儿的饭菜交给我”看着奶奶冻的通红的双手,爷爷一把将奶奶的手从盆里拿了出来。

“你会弄吗?我可没见你弄过”

“嗨,这有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你快去烤火吧,看你这手,冻的通红。”

“这样吧,我来烧火,顺便在旁边给你看着”饶是爷爷信心十足,奶奶依旧不太相信,坐在了灶前,指导着爷爷。

就这样,爷爷在奶奶的指导下,正经地做起了饭。虽说奶奶在旁边指点,爷爷还是弄的手忙脚乱,平日里给别人杀猪时的干脆利落全然不见。

两素一荤的一顿午饭,硬是让爷爷忙得满头大汗。

”没想到,做两个菜比杀一头猪还累“吃饭时,爷爷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由得感叹到。

奶奶在一旁笑而不语,筷子却不停歇息,一直给爷爷夹着肉片。

自那以后,爷爷渐渐学起做饭来了。别人家要摆酒宴,邀请爷爷去收拾猪肉,收拾完后,爷爷却不忙上桌,而是在后厨,看着主人家怎么做饭。回到家后,便依瓢画葫芦,虽说做出来的味道不太相同,却也差不了太多。久而久之,需要奶奶指导的时候越来越少,爷爷做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技艺也越来越娴熟。

时间一晃而过,爷爷奶奶结婚已有几年时间,却还没有个一男半女。爷爷奶奶倒是不急,周围的人却先坐不住了。在帮别人杀猪时,好事的主人都会暗示爷爷,需不需要一些土法子;三姑六婆也常常上门来,语重心长地告诫爷爷:现在不养个儿女,以后老了可怎么办。

爷爷听到的非议越来越多,奶奶遭受到家里人的白眼也渐渐多了起来。无奈之下,爷爷接受了别人提议的土法子。但尝试了好几种方法,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结果。反而是奶奶的身体,因为吃土药,更加虚弱了。因为尝试各种偏方和土法子,奶奶经常会头疼,经不起一点风吹。

这一番折腾后,两人也算想明白了,孩子这事,听天由命吧,不然再折腾下去,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大麻烦。周围人见当事人都这幅心态了,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去寻那些土方了。

一转眼,爷爷已过而立之年,家里的境况好了一些,但家中也并未添丁,还是爷爷和奶奶两人。幸运的是,两人始终如一,感情很好。

长辈见到这个情况,有喜有忧。喜的是两人相爱如初,家庭和谐稳定;忧的是两人未养育子女,日后两人老了,没有子女照顾,也是一个大麻烦。

合计来合计去,长辈们决定从爷爷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当养子。爷爷有一个亲弟弟,学了中专,回到村里,成了一名乡村医生,随后也结了婚,婚后几年,便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去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在长辈们的明说暗示之下,两家人终于坐在了一起。经过一番合计,他们决定将最小的那个孩子过继过来,做爷爷的养子。

那个最小的男孩,就是我父亲。

二人世界一夜之间,变成了三口之家。对于三十四岁的爷爷来说,喜悦大过茫然。

那个冬天,爷爷第一次没有去帮别人杀猪,而是一早杀了自家的年猪,请来一大家亲戚和熟络的村里人吃了一顿杀猪饭,那顿饭,是爷爷一个人做成的。一桌子的荤菜,升起的不仅仅是腾腾的热气,更是爷爷做饭的名气。

自那以后,爷爷除了帮别人杀猪,哪家有红白喜事,需要摆宴席,爷爷也会去帮忙,做掌勺厨师,也就是山沟里俗称的“土厨师”。

这一年春节,我回到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团年。团年饭上自然上不了那几道”硬菜”:梅菜扣肉,白萝卜炖猪脚,粉蒸肉。

“你爸说你不爱吃甜的粉蒸肉,我换了一种做法,你试试看喜不喜欢吃”看着我迟迟不下筷子夹肉,爷爷突然开口说到。

我夹起一块粉蒸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粉蒸肉的确不是甜味,而是香辣味。

”爷爷,你做的粉蒸肉不是甜的吗?为什么突然成香辣味的了。“

”你不是喜欢吃辣吗?而且我做的粉蒸肉本来就是这个味道“望着我不解的表情,爷爷接着说“有一年,你奶奶生病了,病的十分厉害,人也越来越瘦。我那一阵子,变着法的给你奶奶做饭,但是你奶奶就是吃不下,说吃什么都是一股苦味。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便往这肉里放了一些白糖,你奶奶这才能勉强吃上两口,也就是这样,才挺了过来。后来啊,也就慢慢习惯了。”

“这加了糖的粉蒸肉啊,不知不觉就吃了四十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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