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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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床上坐起身子,用脚找到拖鞋,踩进去,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勾开拉环喝了几口。可乐是冰镇的,外面还有一层霜,他感觉手凉,放下可乐,可乐罐立在整体橱柜的台面上。上面还有打开过的康师傅老坛酸菜包装袋,扯开的调料包,散落一夜的酸菜。他愣在原地,看着,他不记得有人来他家里吃过泡面,还没有收拾。他下意识往卧室看去,刚才起来的床上是不是有个人还在躺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仔细听可以听到齿轮,随着他眼珠左右运动发出咔咔的声音。他又拿起冰镇可乐,然后惊讶的想,那个人吃着泡面喝着可乐,这可乐怎么还是如此冰凉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了,他生活在恐惧之中,从没有完整的完成任何事情,任何简单的事情,例如愉快地做一顿饭然后吃掉,顺畅地排泄然后擦干净屁股,当然这种事情也不足以构成什么真正的烦恼。真正令他烦恼的是,他总觉得这个不大的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会睡他睡的床,吃他冰箱里的水果,藏起来的泡面,甚至穿他穿过的衣服,留下他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气味。今天早上,他的泡面和可乐被侵犯了,在他所在的屋子里,可以算是当着他的面,还留下一罐涂冰霜的可乐,热乎的犯罪现场。

  他原本应该是生气的,然后抄起菜刀冲进卧室,抓出那另一个人,但是他很平静,把可乐倒进洗菜池,收拾干净泡面剩余物,轻松地走回卧室。他也知道那个人又走了,他从没有见过。时间长了,他由恨转好奇,由好奇转爱。这一系列转变是很奇怪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是怎么从恐惧中萌发情愫,似触似碰的生活下去的。被子还是人形,颇为凌乱,他叠好被子归置到床头,准备出门。

  今天约见的医生是母亲给他介绍的,说是母亲其实是一个比较热心肠的老女人,她看上去面熟并且一直强调自己是他的母亲,有一把他房子的钥匙,但不常上门,之前的医生叮嘱过,要给他自由。她深记得这一点,给他自由让他的自我破壳,这是之前的医生说的。她不知道信了多少个医生,从老的到年轻的,从体制内的到村乡僻壤的,他始终无法认出她,或者认出后又迅速遗忘。妈,今天你回家吃饭吗,到,你好,我刚才是扶您过马路了吗。一旦思想极为混乱的时候,她就会带他到他的房子,从她的腰间布袋里掏出铜黄色的钥匙,打开门,用来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整个过程透明,裸露。他三十几年来的逻辑辩证思维并没有崩溃,可以判断这一事件的真实,并且保证关系的持续维系。对他个人而言,这个意义不大,对她来说,意义深远,她并不能接受他鲜活的儿子真正的独立起来,独立到忘记自己的母亲,丧失所有从小到大互动的记忆。她也想过,她怕他会死,但至少目前不会,他被困在一个陌生人的漩涡里,还没想通,如果想通了也许会好起来,也许会死,没人知道,一切还在发展。

  他坐在咖啡厅的一角,桌上的咖啡泡沫成心形,他若有所思,看上去像一个老人。近几年他的头发变少了,空白从头顶开始向下延展,慢慢占据了大部分,不过他不太在意,他身高一米八五,站起来,没几个人可以看到他的头顶。但一坐下,就像一个老人,经历过大变迁的老人,什么拆迁,癌症,丧子一类。

  医生晚一会到,他看着咖啡杯发呆,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是谁点的一杯咖啡,心形卡布奇诺,他陷入沉思,脑子里显然又忘了自己掏了17块,加了半糖。他起身离开,看到老女人在门口的桌子边坐着,于是他又坐下来,像是听从什么无形的命令。等医生到来时,他盯着她看。医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戴着边框和眼睛上下距离一致的眼镜,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不像一个医生,他想。在他心里的医生不是这样的,尽管他记不起来之前医生的样子。

  女人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盯着一杯咖啡。

  不知道谁点的,应该是你吧。他说。

  真的这么严重吗?女人说,你知道我是谁吧。

  好像知道,其实我更需要一个警察。他说。

  怎么说?女人问。

  最近我的屋子里有人,你明白吧,我的屋子里很少有别人,不,没有别人,我不喜欢和别人住,门总是反锁,但还是可以被人打开,他可以自由的进出,做他想做的事情,然后偷偷溜掉。他瞟了一眼门口的老女人,接着说,不是一个老人,我确定。

  女人点点头,盯着他看。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互相盯着看。

  他感觉女人很面熟,这种面熟不像是见过的面熟,像是没见过但好像见过的面熟,上辈子,下辈子,梦里见过的面熟。自从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他思维的拼图就开始长脚,自己随便走动,拼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有时候还有人像。这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他这么解释。

  你能抓到那个人吗?他开口问她。

  她并不专业,穿着清凉,她是一个医生吗,他怀疑老女人搞错了,她是想帮他找一个对象吗,他需要一个对象吗。咖啡杯里的泡沫散开了,没有一点美感,像滴进了一块油渍。她确实很漂亮,他承认这一点。

  她没再说话,只是等。

  气氛沉静下来,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还需要什么,两个人一杯咖啡,谁也不喝,服务员出于职业责任感忍不住问。女人又点了一杯咖啡,服务员满意离开。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我好像还有事要做。

  女人得到了某种确认,她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他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拒绝,女人把椅子挪到他的身边说,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他说。

  我是你妈。她说。

  有个老女人也这么说,他说,那你有我家里的钥匙吗,那个老女人有。

  我没想到你的头发掉的这么快。女人说。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准确的说是头皮,好像不可置信。

  我们俩这么坐着,夜很黑,十二点多,火锅里煮的是牛肉片,海风很大,你打翻了醋瓶子,很有礼貌地收拾。老板娘等不下去睡着了,在楼下,楼上就只有我们俩个,在等着吃肉。

  是吗?他说。

  过了一会就下起了雨,雨滴往海里落,风吹着窗玻璃,你夹起一片牛肉放到我嘴里,你忘了蘸醋,我生气,你哄我开心。我们等雨停,可偏偏不停。老板娘打起呼噜,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我们吃了一锅肉,你说你爱我。

  是这样吗?他说。

  我们没付钱,逃了出去,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那个时候你的头发还可以吹起来。凌晨三点,海面上死一般的黑,雨打在你我的脸上,你问我是不是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是抱着你,仅仅抱着而已。

  你不是一个医生吗?他说。

  你想起来了吗?她说,老板娘突然就醒了,追出来要我们付钱。你拉着我跑,我们在雨线里穿梭,我问你为什么不付钱,你说那就没意思了,这样可以让我记一辈子。到目前为止,我从没有那样做过,除了那一次。

  我家里有个人,一直在那里,你是来帮我解决什么问题的?他说。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我在你家住过,你叫我妈,很奇怪的称呼不是吗。你喜欢吃泡面,我不让你吃,我们经常吵架,你准备娶我。

  你是医生,我们分别点了一杯咖啡,有个老女人在门口看着我们。是她让你来的吧,我好像看过很多医生。你很面熟,也很漂亮。我家里住着另一个人,说实话我很害怕,你可能理解不了那种恐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他就是真的存在。我现在觉得他应该是一起跟了出来,就在这个咖啡厅里,看着我们,你,我,和桌子上的两杯咖啡。他说。

  女人依偎着他,像海边那样抱着他。

  这里没有火锅和肉。他说,你能帮我解决什么问题?你是警察吗?

  他推开了女人。

  女人哭了。他盯着她看,好像看到了那场海边的雨在她脸颊下落,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她说的那些,至少他在脑子里并不能感受到任何与之匹配的事实。

  女人的表情随即收了回去,看了看老女人,一副你看,我也并没有什么办法的样子。

  老女人知道自己失败了,站起来在门口等着。

  女人站起来鞠了个躬,转身走出了咖啡厅。他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她究竟是医生还是警察?这场见面又是什么?他同样站起来走到门口,跟着老女人走出咖啡厅。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问。

  没什么,回家吧。老女人说。

  他点点头。他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路上的行人不多,天有些阴,好像随时都要下雨。他每天其实也都差不多,出来走走,见见什么人,然后说一些话,回家。他不记得老女人跟了他多久,或者说他跟了老女人多久,好像每天都会见面,却又不太熟悉。

  有一天我会死,你知道吧?老女人突然说。

  看上去是这样的,他说。

  我想了很多办法,你知道的吧。老女人说。

  我不太清楚,我家里还有个人,但是我是一个人住,你知道吗?他说。

  我知道。老女人说。

  很感谢你理解我。他说。

  我有你的钥匙,我都知道的。老女人说。

  那他长什么样?他问。

  和你一样,也许你记不起来了,这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女人说,也许是人没找对吧。

  老女人把他送到家门口,用铜黄色的钥匙打开门,送他进去后准备离开。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是你母亲。老女人说。

  他点点头。

  晚上他沉沉地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惊觉地醒来看了看被角,没有抓到他。他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可乐已经没有了,被另一个人喝完了。他穿好衣服出门,老女人把他带到另一家咖啡店。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盯着咖啡杯内的气泡发呆。

  女人走了过来,戴着边框和眼睛上下距离一致的眼镜,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到他的对面。这是一个崭新的女人,他并没有见过,她很漂亮,他承认这一点。他显得娴熟,问。

  你是医生吗?

  女人四下看了看,瞟到老女人后把目光转回来,老女人还是坐在门口。

  你不记得我了吗?女人说。

  你是谁?他说。

  我已经死了,你别害怕,这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女人说。

  是吗?他说。

  我们从火锅店出来,沙滩上很多贝壳,你蹲在那里捡贝壳,你没有看我,你知道我不会走,我们谁也不会走。风越来越大,都不受控制,贝壳自己开始跑,从沙滩上跑回大海里。女人低头看了看手机,好像照着什么在念。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没有,女人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你不是已经死了。他说。

  她想了一下,头脑中进行了简单的自我论证后继续说,风把你我卷进海浪里,我看不清你,我们都被抛弃着。我大声喊你,耳朵里进满了水,谁也听不见谁,你是不是也喊我了。

  我家里一直有另一个人,我看不见他,他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床。我觉得警察也许可以帮我,你别说这些了,你是个警察吗?他说。

  这个女人没有昨天的女人有耐心,她把手机从桌子底拿到桌面上,摘下眼镜,凑近头看他。

  果然是个神经病,她说,你的女朋友死掉了,你妈找人来帮你,你妈,你亲妈,在后面坐着。

  他看了看老女人,老女人低下头,看着手头里的报纸。她正在咖啡店里看一份不知道哪一天的报纸。

  后面的我念完吧,女人又打开手机继续说,我被卷进海浪里,漂的很远很远,身子越来越软,你漂上了岸,你站在沙滩上找我,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找我,这都不怪……

  他没有听完,似乎这些他从未听完过。他站起来,走到咖啡店的门口。老女人也站起来,看着他。

  回家吧,他对着老女人说,老女人点点头。

  你知道,有一天我会死的吧。老女人说。

  我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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