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想要进宫请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诡诸大抵是烦透了这些人的说辞,故而多数都推拒未见,只留公孙勉与公孙澹在宫中叙话。
从公孙勉的口中,诡诸略略了解了富顺这几日的状况,得知他每日翘首期盼,希望能见自己一面,好将这诸多的委屈细细地诉说一番。成伯同时还将自己对案件的疑惑一一铺陈开来,希望国君能够细细考察这其中的蛛丝马迹,不要错冤了好人,反让那些别有用心之徒称心如意。每见到成伯老泪纵横的模样,诡诸便不禁心痛难忍,内心挣扎着总想琢磨出一些办法,好给富顺脱罪。
而每当公孙澹进宫面见,听到他倾诉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尽忠职守为公室操劳的,自己一家上下又是如何为了曲沃宗族的发展抛洒热血的,诡诸心中的怒火便不由得生发出来。尤其是当公孙澹言语隐晦,一再暗示自己不该为了区区美色而纵容奸恶之徒,诡诸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在绝望、愤怒和失望、落寞中徘徊良久,到了二十日夜间,诡诸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按照士蒍的计策将富顺驱逐出去。接到国君的指令,士蒍于二十二日晨亲赴成氏,与躲藏在后院的富顺进行了一番长谈。
毫不意外的是,谈话起始时,富顺先是痛哭流涕,承认自己不该有投机取巧之心。从骊山回来之后,因为国君与自己有过一次密谈,便想当然地认为国君会将司空的职位授予自己。他对此本是满心欢喜,但到饮至之礼后,发现国君对此事只字未提,就难免着急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见国君对骊戎之女格外关心,曾让富辰去打探过她们的消息。但富辰是一个全无心机的孩子,折腾了一个月下来竟然什么都没有问到。富顺满以为国君心仪骊戎女子,只是不好自己开口,于是便寻了一个机会,自作主张将骊戎女子偷偷换了出来,实打算借此取悦国君。本以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由于此前富辰行事过于张扬,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那个时候就被人盯上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幕后之人一直都没有揭破此事,这不免让富顺心中窃喜。可让他万没想到的,对方竟然布了这么一个局,最终酿成如此大患。
紧接着,他又开始将诸多的证据一一拿来解释。比如偷换女俘的事情,这些都是自己暗中安排的,富辰对此根本就不知晓,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掩盖此事而恶意行凶呢?
至于在富辰屋内发现的面具,那是去年讨伐骊戎时所得,由司马子申亲自赏给富辰,这些公孙澹也是知道的。而且,这个面具与当日在街市中缴获的不同,也不是鬼魅所戴,可为什么就没有人指出这一点呢?
他同时还指出了桓宫朝议当晚诸多事件的疑点。当时桓宫之内,公族大夫早已商定要释放富辰,这个时候自己没有理由再去煽动数民作乱,更没有趁乱让富辰偷逃出宫的理由。后来里克也告知,富氏的族人之所以会冲击桓宫,完全是受到了公孙开的误导,期间更是有人挑唆生事,这些都是明显的证据,为何君上对此竟全不理会呢?
士蒍静静地听完了他的忏悔,也听完了他对事件来龙去脉的分析,等富顺终于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全倒出来开始痛哭时,他才缓缓地说道:“你刚刚提到的这些,君上又何尝不知呢?君上对此痛心疾首,一直都有心将案情全翻过来,帮你洗清冤屈。可眼下时局艰危,君上连自己都已经无法洗清了,又如何能助你解脱呢?”
“何至于此?”富顺不解地问道:“只要将这些疑点一一剖开了看,将他们暗中作出的把戏全给揭开了,究竟谁才是幕后真凶,可不就一清二楚了?”
“若果真如你说的这么简单,事情又何至于会拖到今日?”士蒍皱着眉头苦笑道:“据我所知,这已经不是某一个人在对付你了,而是整个庄族全都联起手来,非要置你于死地的!君上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他便是有再多的想法,恐怕不也不成了!”
“不会的!”富顺不停地打着哆嗦:“就算是有心针对我,至多不过是司寇、瑕伯,其余人……最起码,子澄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太天真了!”士蒍无奈地摇了摇头:“十六日桓宫朝议时,你以为那些事都是怎么发生的,难道大理就没跟你提过吗?”
“是子澄,他说……都是子澄干的。”富顺紧张地摇了摇头:“但我不信,子澄为人虽莽撞了些,可他至诚至孝,又怎能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以他的本性自然不会!可若是……”士蒍很是为难地说道:“司寇伯符威严素著,在上大夫心中如兄如父,只要他塌下心来劝说,又怎么可能说不动他?”
“可……”富顺整个头脑都懵了:“何至于此呢?为了陷害我,他们就果真万事不顾了吗?”
“岂止是万事不顾!”士蒍忽地站起身来:“因为你要染指的是不是一个物件,而是庄族早已视为宗族私器的司空之职!为了不让司空的职权外流他族,他们是连国君都可以废弃的!”
“废君?”富顺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地:“他们是疯了吗?”
“没错,他们是疯了!”士蒍缓缓地走上前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富顺:“这几日你被禁闭在成氏,外间的事情恐怕知道的不多,你可知道,这几日市井之内都在流传些什么吗?他们说,君上饮至时废弃了原本就该举行的舍爵策勋之礼,放着一众的功臣勋贵不予封赏,却偏偏对寸功未立的你恩宠有加,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因为你能舍下公族的颜面,能帮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他们还说,君上色迷心窍,为了两个骊戎的女子而不顾宗法礼仪,以至于连忠心劝谏的太史苏都被羞辱一通,公族大夫对此皆感不齿,唯独你富顺能够谄媚迎合,帮他将骊戎的女子偷换入宫。”
“不是这样的!”富顺急忙辩解道:“这都是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君上对此毫不知情……”
“可谁信呢?”士蒍痛惜道:“只要他们将这些流言散播出去,人们只会相信自己乐于相信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还重要吗?君上是不是贤明,你是不是足够赤诚,这其中又有哪些是阴谋哪些是谎言……跟那些充满旖旎之色的宫廷绯闻比起来,跟那些粗俗不堪的市井流言比起来……哪些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哪些才是人们乐于去传播的?又有哪些是能让人深信不疑的?你能说得清楚吗?”
“我……”富顺捶胸顿足,不住地自责道:“没想到……我一时的贪念竟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可我愿意去补救,只要……”
“来不及了!”士蒍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你有一百张嘴又能挽回什么?正是因为不忍心让你受到冤屈,君上已经卷入到是非里了。现在街市上都在传言,说君上之所以留你不杀,是因为他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可以凭借一身奸佞来侍奉他的人了!不仅仅是你自己,连君上的名声都已经败坏了,你出去……别说是你,就连君上的话……都没人信了!如如何去解释?就算是你愿意遍曲沃城区解释,又有多少人愿意仔细听的,又有几个人有心去深究其中的真伪?你解释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