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光化初,敬文帝继位,蓟江王敖顺怀忿,三年不觐。
光化六年,千鸟犯姚州,过铜门关,杀边民七万。
帝使王晃将兵驱贼,时中府孱弱,胤都空虚,蓟江王遂合八王起兵抗朝,史称“九王之乱”。
彼时,万里河山动乱频频,各各州豪强顺“九王”煽动之风,尽揭竿而起,四海之内,兵燹遍目如荼。
江东百姓有避战乱者,多举家南迁,恰值大旱之年,一路饿死者不计其数。时隔九年,兵燹尽去,江东一带却已遍地荒芜,再不复当年盛景。
江东旧道,黑袍人缓缓而行。
他身后牵一高头大马,马上坐一女孩,手里拿着块玉石对着天空比划。
自灰霾天上透下的光照在那石头上,映得小女孩一张俏脸光洁透亮。
金色石头映出金色的光,那光四面挥散,或打在周围草木民居上,显得这地方更加荒凉。
道泥泞,马蹄陷入一处沟壑,孩子一不留神,手里的石头掉进了泥土中。
女孩“咿呀”一声,忙张大眼睛去寻,可枯草遍地,哪里还有那东西的影子。
黑袍人回身望见女孩的窘态,笑笑,自怀中再取出一块递给她。
女孩重兴奋起来。
天昏下来,厚重乌云渐掩住日头,似雨来之兆。
如此荒景,便是遇见一人也属不易,更不谈何处还有客店。
黑袍人停住,将马牵进一户破落民家里。
这人家此前尚算大户,十尺方庭,各显出其昔日繁荣气象,今日却只剩破败。
黑袍人抱下小姑娘,坐在门阶上,望着阴沉的天空。
深灰的天,微光自云隙中透出来,方显一点白色。
这光景,极似有人浓墨挥洒了一张大卷,而后再持小笔轻轻勒出几道淡痕。
而这几道淡痕勾在旷大的云天上,却显得尤为薄力。
黑袍人伸出手去,试那拂过的风。
庭中有芭蕉斜倒在地上,枯枝打着地面“啪啪”作响,盆中土散落出来,被风吹拂各处滚去。
斑驳旧院,石墙为风剥掉了漆皮,古槐瑟瑟摇晃颓在风里,院中被遗弃的瓦罐迎风“铛铛”作响,各处萧条,各处仿佛都在忍着风颤抖。
夜雨将至,危楼欲倾。
黑袍人看看小姑娘,问:“饿不饿?”
小姑娘早无了玩耍的兴致,拍拍肚子,点了点头。
黑袍人同样拍拍肚子,自怀里掏出块饼,撕下一块大的递给她。
小姑娘摇摇头,指指他的肚子,作出一个“大”的手势,不接大的,从他手里抢过小的,美美吃起来。
黑袍人摸摸她的头,笑。
天色愈加昏沉。若在北莽,这样的天气可不常见,草原的天空上只有太阳,走到哪儿都永远是晴空万里。黑袍人以前觉得那太阳太毒,直烤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却很怀念它,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样的太阳了。
雨滴下来,它从屋檐落下,坠在梆硬的青石阶上,碎成四溅的水花。风偶也来凑热闹,把雨滴挟到别处落下,而后再悠悠晃晃飞向天穹。
雨是不情愿的,可谁知风是情愿的,它决定不了雨的去向,它连自己的去向也决定不了。
雨滴愈来愈多,一颗破碎,另一颗接着落下来,它们勇敢地从屋顶跃下,无畏生死地扑向那泥土,即使撞得头破血流。
或许泥土是温暖的。
屋檐下的男人,他一颗一颗数着滴落的雨,到现在却渐渐数不清了。
无数雨滴落下来,不止屋檐下面,方庭里也各是破碎的水花。
终于,雨声开始磅礴。
它是一瞬开始磅礴的,这一刻,雨成千上万地落下,它们好似等了太久,只为等这一刻的山呼海啸!
雨幕苍茫,那苍茫后头不知谁举着大锤,重重击了一下苍穹。
雷声传来。
天在回响,大地在嗡鸣,连那雨声,也在此刻戛然止住,给了雷一瞬的权利!
有的人喜欢雨。有人喜欢它的瓢泼,有人喜欢它的淅沥,还有人喜欢它的阴冷惆怅。
他不喜欢,他和多数人一样不喜欢。他不喜欢,不是因为那雨会淋湿人的衣服,也不是因为它冷。他不喜欢,是因为每当下雨,他都会想起一个人。
那是一个秋,那是什么时候的一个秋?他已不愿去想了。那时候也是下着雨,那时候的雨也像现在这样冷。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人,现在虽也不是一个人,但他知道身边这孩子终究不会跟着他。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人,那时候尚有一个人陪着他,那人是谁?那人现在去了何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雨。
小姑娘这时打了个喷嚏。
黑袍人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这才发现身旁孩子正在瑟瑟发着抖。他忙脱下袍子,包在孩子身上。
屋里只剩几件大的器物,为人遗忘在积累数年灰尘的地面上。黑袍人拆下桌子,又加上自衣柜里寻的破烂衣服,生着了火。
他烤着火。小姑娘裹在袍子里,睡在他腿上,小脸蛋在火光里透着绯红,像是喝醺了梅子酒。
他的一颗心不由温暖起来。
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问他:
“等你长大要生小孩子了,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先不说我,先说你,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反问道。
“我啊,我喜欢女孩,男孩子太调皮了,像我弟弟,照顾他好累的。”那人笑着道。
“那我也喜欢女孩。”他红脸道。
“好啊,那我以后给你生一个怎么样?”那人拉起他的手。
阳光照着她说不上漂亮的脸,她笑着,发丝在风中飘舞。
火堆旁的男人这时笑了,因为他想起了当时自己红透的脸。
后来怎么样了?后来……男人闭上眼,后来,他已不愿想了。
他摸着脸上的疤。
夜,凄寒。
天不知何时就黑下去,是时间过的太快还是他想的太久?他不知道。
小姑娘偎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他慢慢抱起小姑娘,把她枕在自己的包袱上。
嘈杂的夜,在某种含义上却又寂静非常。他静静坐着,他仿佛只能坐着。
他坐着也睡得着,他已很多年不曾睡沉过去了,因为他知道当他睡过去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一把刀从黑暗里探出来!
只有最安全的时候他才会睡沉过去,而这最安全的时候,近来却越来越少了。
那些人追得愈来愈紧。
门外的雨是青色的,屋里的火光是红色的,当他阖上眼,世界便只剩了黑色。
黑暗里有两种声音,一种雨声,一种火中木头炸裂的“噼啪”声。
没有第三种声音。
他就如此坐着,似沉沉睡了过去。
有风来,吹得木门“吱扭”一声。
他微开眼,闪电这时候恰好划破了夜空。
密雨里,他看见一把刀!
那把刀的反光在雨中一闪即逝,但他知道,那绝对是一把刀!
他警醒起来,身子不动,手上却握紧了刀。
闷雷滚滚而来。
屋里的火光渐渐黯下去,那火挣扎跳跃在夜的迷朦里,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四方黑色所吞噬。
男人重阖上眼。
他在听,听这夜里的第三种声音。那或许是谁的脚步,或许是谁的喘息,又或许是某把刀为人不慎触在某处时发出的微弱叮鸣。
他静静地听。
他的心跳得很平静。
他在等。他知道,那把刀也一定在等。他们在等什么?
没有人回答。
屋里不知有什么窸窸窣窣响起来,黑暗里,那声音渐兴渐止,待某一刻又完全停住。
雨声滂沱,大雨已不知下了多久。
黑暗里有东西在动,它的喉咙“咕噜噜”响,一会儿停住,一会儿又重新响起。它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它在等待什么?是等待捕杀自己的猎物还是等待反制捕杀它的东西?黑暗里没有回答。黑暗里的东西也不能回答,它的喉咙仍“咕噜噜”时响时停,它的动作细微谨慎,它的毛发因身体绷紧而根根耸立,它的双目因全神贯注而睁得饱满圆滚,它的眼里似乎只有那个猎物抑或某个把它当猎物的东西。
它在窥伺,它谨慎地窥伺。它在窥伺什么?
方才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声音仿佛正从某个洞里探出头来,四处环顾,似在提防着什么。处在危险中的东西总有个奇怪的状态,它们一面畏惧危险,一面却又忍不住想确定那危险,无论那危险仍存在与否,它们总会试着露出脑袋一探究竟。
那“咕噜噜”的声音此刻停住。
下一秒,一阵急促的爪子钩地声响起,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它们一方恐惧,一方威吓,一方奔逃,一方追逐。
黑暗里有瓦罐为它们所蹭倒,磕在某处,发出“骨碌碌”的尖锐声响,雨声渐急,屋外头,雷声这时又恰好传来!
沉默的人,端坐的人,他在此刻蓦地睁眼,他的刀也在此刻出手!
闷响。
刀划破雨迹,停在一处不动了。
刀尾,有液体合着雨流下来。
黑袍人回刀,对面一人应声倒地。
这时候,雨中突现出更多的刀!
那些持刀的人披黑衣隐在雨中,看不清他们的样子,那些刀却在闪电里反着青冷的光!
黑袍人不动。雨水沿着他那把黑色的刀流下去,流进地上的血水里。
那些刀也不动。
四面唯雨声,唯雨落在地上的声音。
黑袍人低着头,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雨!
雷又一次撕裂了天穹。
他的脸苍白,借闪电看去,他的脸苍白得像一个死人,但没有人怀疑他是个死人,因为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没有人动。
待那闪光过去,天空重复黑暗时,那些青冷的光渐渐隐了下去。
他们为什么不出手?为什么不趁这个时候杀了他?
是他们没有把握还是另有企图?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