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命】第三章 往来(4)

衡曜神君眼角挂着笑意,“那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便直接问好了。天帝给你指派了什么任务?”

面对如此刁钻且直白的问题,公孙念却一如既往得平静泰然,“我若说天帝什么都没对我说,统帅可信?”

“不信。”衡曜神君直言道,“不光是令昊的南翼军,八荒大陆的八大营地里都有天帝的人。可没有一个是纯粹来‘历练’的。”

帐内烛火忽暗了下去,暗影掠过公孙念的双眸,将他的眸色遮掩。

他语气中含着一味笑意,却是冷冰冰的,显了几分刻薄,“谁说我是纯粹来‘历练’的!”

衡曜闻言双眉一挑,“那我倒是能相信你刚才的那番说辞了。”

“统帅还真是多变!”

“其实也不难猜。”衡曜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天帝罚你一百零八道天雷,本就没想让你活下去。结果你不但活着下了雷刑池,还顽强地活到了现在。既然明着不能弄死你,那么他自然要想其他法子。南荒重地自洪荒伊始便是最危险的地方,把你放在这处,显然最容易让你看起来像是死于非命。这些年,天帝不是不知道我与他不对付,自然也就能猜到我会忌惮你。即便他什么都不交代你去办,也能成功引起我的猜忌。他的目的只不过是弄死你,是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给你指派什么拿不上台面的勾当。”他幽幽一叹,“只可惜他虽然很会使手段,却也不过是耍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罢了!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自己嫡亲的儿子。”

公孙念神色一动,将目光落在衡曜神君的身上,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太子殿下他为了保全你,同我说了些事情。不过,是真是假,我还得亲自探查才能下定论。这段时间,你姑且留在南翼军继续养伤。令昊那处我自会交代,不会让他打扰你静养。”

天祁君一语击破,“统帅是有什么要求吧!不妨现在就说出来,免得到时候我还落得个不是。”

衡曜神君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倒是起了几分欣赏之色,“你先把身子调理好,日后有的是用你的地方。”他遂语重心长道,“阿念,宗家衣钵继承不继承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世间有的是比你那些家长里短要紧百倍千倍之事。天帝把你派来南荒,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你虽然是块好料子,但缺乏细细雕琢。需得磨去棱角,遇事方才能更加游刃有余。你父亲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但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能力跟着我闯。”

衡曜起身走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等你闯出了一片天下,别人自然不能轻易拿捏你的性命。天命浩浩,却也不是非得顺应天意才能为大道。得失在己,绝非枉然。殿下还托我给你带了一句话,‘人如玉,且宽心。’。他说你会明白的。”

五指蓦然扣紧,将掌心下的白袍拧出了个结,公孙念的目光遂飘向了身旁几案上那枚红色的穗子,常年如峰顶积雪般的眼底流淌出一缕温情。

也便是在这时,他话锋陡然一转,“这枚穗子,倒是落了不少灰尘。大约放在统帅的墟鼎里有些年头了。”公孙念浓眉一挑,意有所指,“统帅怎么才想起来要把他交给我?”

衡曜本想就着这氛围再说上几句掏心掏肺关爱晚辈的话,却被这突如其来且直击要害的一问问得猝不及防,遂当即僵在了原地。

公孙念抬眼观了观他的神色,心中了然。虽然他这个神仙平日里目中无人惯了,但他也晓得要分人、分场合。就好比现在跟前站着的这个人,公孙念自知不能与他对着干,于是便免为其难地收敛了自己的习惯,作罢了为难人的心思,信手给他搭了个粗陋的台阶下。

“八荒统帅位高权重,想来也是因为四处奔波无暇顾及这等小事吧!”他遂将穗子收了起来,“虽然这东西送得是晚了些,但毕竟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物,晚了便晚了吧!”公孙念压根没打算给远道而来给他送东西的衡曜神君道谢,是以他再一次搬出了闫子炎那金贵的身份,“只不过,明煜神君到底是太子,衡曜神君虽是八荒统帅,如此怠慢却也不合神族礼法。”

公孙念说着便起身行了个敷衍的晚辈礼,首尾不接道:“统帅今日之言,我记下了。定当谨记教诲,好好安心在此处调理身体。”

嘴角不禁抽了好几抽,衡曜觉得这不知好歹且还软硬皆不吃的倒霉孩子大约是准备拿着鸡毛当令箭,今后在南翼军肆无忌惮地睡大觉了!他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番客套话,遂还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令昊。

他生硬地拍了拍公孙念的肩膀,挂着一脸的干笑无比牵强道:“你父亲其实很担心你,毕竟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退下吧,好生修养!”


一日后,衡曜神君动身回从山营地。洛茵仙君与他同行,直到出了南荒地界才各奔东西。

洛茵回到天朗山的当天,东荒大泽难得的受了场大雨的洗礼。山石嶙峋的荒山石壁湿滑难行,影疾便有些力不从心。它不停地调整步子艰难前行,两行白色的鼻息冲破雨雾的阻碍,横冲直撞。影疾很是恼火,而它背上的那个神仙就更为恼火了。

过去的十来天,洛茵经历了各种不顺,就连在南翼军,都没能看成一场热闹。不想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竟还要受老天爷的气。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见的布雨小仙,竟敢在她心气不顺的时候跑来东荒布雨。洛茵骑在影疾背上信誓旦旦,倘若有一日让她晓得是谁这么跟她过不去,非得打到那小仙哭爹喊娘跪地求饶不可!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回了自己的老宅子,刚一拐进月亮门便见籽陌哭丧着脸坐在屋檐下发呆。洛茵见了他那衰样,没好气地问,

“谁死了?”

籽陌抬头哀怨地望了她一眼,答:“我!”

虽籽陌名义上是洛茵的仆子,可他们实则是从小相伴长大的玩伴。年幼时一同逃课一同干混账事,从来都是洛茵罩着他。此时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怕是又被人欺负了。天朗山方圆百里皆知籽陌是她洛茵仙君的人,胆敢欺负到东荒主将头上的,委实屈指可数。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洛茵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

“我父亲又来过了?”

连眉毛都悲哀地垂着,籽陌看上去颇有些生无可恋的绝望。

“老爷前些天来,没见着你,差点家法招呼我。小小姐,下次你要走这么多天,能不能行行好先知会我一声,也给点方向,我好提前思量出个对策糊弄老爷。”

“也不是每次我离家久些,他老人家都会来,犯不着多此一举。麻烦!”

“反正挨家法的也不是小小姐你……”籽陌撅起嘴哼了一声。

洛茵微微一怔,遂眯着眼柳眉一挑,“籽陌,我离开这些天,你倒是变能耐了!这么能耐,肯定能自己想办法应付我父亲。反正挨家法的也不是我。”

籽陌的脸色变了一变,原本只是哭丧着的脸现在已是绷不住快要哭了出来,“祖宗,这天朗山连条虫子都没有,也就只有我肯给你看着老宅,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难道我待你还不够好?”洛茵见他这副蠢贱卖惨的模样遂起了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心。于是在他身边坐下,很是自然地勾住他的肩背,语重心长道,“这天朗山就我们俩,我不在的时候,你便是这山头的主。一日为主,终生便得时刻准备着担起为主的重任。我这是给你机会历练,你也该争口气抓住难得的机会奋发自强才是。”

籽陌吓得缩了缩肩膀,“小小姐,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叫人害怕……”

“这打仗的事情啊,谁都说不清楚!指不定哪天我便像老一辈故去的将领那样突然就回不来了。这天朗山本就是座没人要的荒山,若不是我在家中年岁最小,实在没得挑,我也不至于缩在这种鬼地方。所以若是我有个万一,这座仙山定是没人稀罕了,也只能交给你继续看着。”洛茵看了看吓得脸色铁青的籽陌,很是满意地痛心疾首状道,“天将降大任于你,受我父亲的那么点惊吓算个什么事!有点出息,好歹你也是跟着我混大的。”

天朗山唯一的接班人,一身湛蓝色袍子的籽陌抓住了他主子洛茵仙君的手,眼底闪亮亮,似是含着泪,“小小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好歹了?咱们去十重天找药君看看,指不定还有的救!”

嘴角抽了抽,洛茵甩开了他的手,一脸的嫌弃道:“你少触我霉头!”

籽陌闻言长出了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即刻换上了一张万分嫌弃的脸,“你在这儿留遗言交代后事不也晦气?”

洛茵愣了一愣,遂有理有据地认真同他解释,“那不一样!我这叫未雨绸缪。遗言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我们神仙这一世也不知是长是短,有些事情得提早做好准备。免得哪天一不小心倒了血霉,还要为难他人瞎捣腾身后事。我们神仙又没有轮回,这人情欠了也没法还,就算想还,别人怕是也不敢要。再说了,我们做神仙的,自由意志至上。身后大事当然得自己做主,怎能让别人摆布。而你……”说话间她又瞪了他一眼,“你是在咒我死!”

“哪有,我不过是担心小小姐你罢了!”

洛茵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这种事情老天爷说了算,你瞎操个什么心!”

断了线的水珠自屋檐滚落,砸在面前的水塘里溅起的水花四散开,又将周围薄薄的水面扰得粼粼浔浔。雨声掺杂着隆隆风啸,将这个清冷的雨天搅得热闹了起来,让人挠心般得烦。

这些天,洛茵一直用各种事情填满自己的生活,刻意不去想那张脸。可此时静坐下来,合着凄冷潇潇的雨,伤情之事竟如洪水般涌入脑海,汹涌之势挡都挡不住,叫她难以承受。

明明在幽府的时候就已说服自己相信那人不是苍暮,可为何还会如此惦念那张脸?洛茵觉得自己很可悲,也很不守妇道。即便那人冷言冷语还捉弄她,可他顶着的是苍暮的脸,他口中传出的声音也是属于苍暮的浑厚沉稳。这样的一个人立在她的面前,怎能叫她不去多想!

为何他不是苍暮,既然他不是苍暮又为何要叫她见着!洛茵很是窝火。老天爷还真是嫌捉弄她还不够,非要让她变得这般凄惨……

“人定胜天乃诳语,此生唯恨求不得。”

身边的籽陌睨了她一眼,刚想问她今日怎如此好雅兴作出此等风雅的酸诗来,却冷不丁听到了更让他害怕的三个字。

“墓志铭。”

籽陌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小小姐,你你你……你可别吓我!”

“我不过离开几日,你怎就变得这么胆小了!”洛茵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溅着的零星雨点,“放宽心,我才不会干那种没出息的事。”

蓝袍青年松了口气,遂又欲言又止,“小小姐……”

洛茵见他一个大男人还说话扭扭捏捏,有些恼火,“有屁快放!”

籽陌颓了肩膀,声音降得轻不可闻,“屋子……漏雨了。”

“什么?”

他怯怯地补了一句,“漏的还就是小小姐你的闺房……”

洛茵望天,天上降着无根之水,浇得她很是惆怅。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索性十来日没用仙法还没叫她彻底忘记,一个巨大的结界拢在宅子外头,算是暂时解决了漏雨问题。

可叹老天难得开了一回眼,听了她一句叹。于是后面几日的天气便不幸被她言中。

这雨一下便又是好几日,籽陌出不了门,这府邸没多久就断了粮。许是在魔都城里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这几日的断粮倒叫洛茵有些不习惯了。于是即便天雨路滑,她还是差了籽陌去山下集市采办。

虽然明面上说是山下的集市,可实际上这集市离天朗山还是有段路程的。等闲的小仙一趟来回至少得花上一整日的时间。

不幸的是,籽陌不才,正是那等闲小仙中的一员。是以,对于他来说去集市采办向来是桩令他叫苦不迭的差事。他每回去之前都是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每次回来也是大包大袋,好似再多压上一根草就能叫他断了气的形容。

洛茵身为四海八荒最有名的女汉子,回回见他那欠揍的废材样都有冲动朝他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脚,叫他直接从山顶滚到谷底去!可念及身边也就这么一个能受她差遣的傻仆子,且他来回一趟也的确不容易,又不能糟蹋了刚花出去的金锞子,于是只得默默压下了心头的冲动,替他将货卸了。

往日里,籽陌去一趟集市,第二天也就回来了。可这回,不知是雨后山路不好走亦或是那臭小子在天朗山闷得太久以至玩心爆发,直至第三天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洛茵待在自己的老宅子里,饿得百无聊赖。原想着回来后要好好练一练功夫,提高一下最近直线下滑的战斗力,可奈何此时她竟是倒在床榻上连动都懒得动。十几日前在魔都城里好不容易养成的勤劳奈苦的美德已是一去不复返。若是此时让她大吃一顿,兴许还能有力气鞭策一下自己。可惜现在后厨空空,连只老鼠都不愿意待在天朗山这个鬼地方,更别提什么山间野味了。

躺在榻上望着霉迹斑驳的房梁,洛茵一阵长吁短叹。也不知籽陌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么久,叫她真起了那么点担忧。

一场大雨过后,天朗山也日渐凉快了起来。没了夏日里的燥闷,即便饿着肚子又存了些心事,洛茵也很快便入了梦。待到梦醒时分,竟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

洛茵起身踏出屋子四处望了望,院内冷冷清清依旧,闻不得籽陌叽叽喳喳的唠叨声。虽她这座宅子千百年来都是这般清冷,但少了一个人还是让洛茵觉得有些寂寞。

籽陌去了四日还未归来,这种情况的确不常有。于是,她将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出门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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