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春第二版(上)

(1)


京城里今日最热闹的要属西市的官教司,芙蓉祠了。


祠外门庭若市,晚来的车马没处安排。外围比肩叠踵,平民百姓只能仰着脖子,支起耳朵倾听馆里漏飘出来的仙乐袅袅。


幻想着红飞翠舞的乐伎们,舒展歌喉,轻拨琵琶,漫卷舞衣,然而也不过心驰神往一番,普通布衣是无缘一览的。


芙蓉祠,接待的都是皇宫贵胄。


今夕祠内,红毡曳地,铺阵了鲜花无数,偌大的棚顶缀着宝灯流苏,朱翠满堂。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台下的公子王侯,正觥筹交错,眷红倚翠,指点品评着台上的伎艺,好不快活。


祠外,阳光正好,且春风不燥,打从宫里姗姗来迟的柳公公,踏着六亲不认的步子,乘清风徐来。


车马当道,正好延拓这道不情不愿的圣旨。


然而,纵是迈着神仙步也终是到了。


走入馆中,却无人相迎伺候,杯盘狼藉,人声喧闹,公子哥们相拥着挤在门前,指指点点,杀人了,杀人了,人死了没有?不知道啊,听说脸还被划花了,真惨。


柳公公久居宫廷,什么阵仗没见过。当下也不在意,心道只要死的不是该宣旨的人,管他天翻地覆。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见到管事。听到管事口中吐露的人名时,脸色不仅绿了。


(2)


一个时辰前,芙蓉祠的勾栏里,遍插金花,挂满彩球的舞台中,嵌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灯,熠熠生辉,照亮两旁吊着的鲛绡宝罗纱幔,幔上遍绣洒珠银线芙蓉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台面上铺着暖玉,内嵌金丝,镂刻花纹,瓣瓣成莲花的样式,脉络清晰,赤足踩上如踏祥云宝地,温暖如春,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


台上的舞娘刚舞罢一曲,五人摆出花朵造型,静止不动,半晌众人才从妙音柔舞中回过神来,山一般的呼声,雨一般的赏钱与鲜花掷入场内,那几个舞娘蹲在地上拾捡银钱,公子哥们犹在吹哨欢叫不已。


舞娘退下,另有一女子岫云般飘上台来,她身着一眼看出乐伎身份的绿色舞衣,只是她气质与众不同,那水纹绿的长裙,袖口绣着朱粉色牡丹,银丝勾出云霭,下摆密密麻麻绣着山水图,胸衣是淡黄裹片锦绣,身子轻轻摆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中贵气隐现。


她面上一点绛唇,眼下一颗泪痣,双颊两朵梨涡,神情间微带喜色,娇媚若桃花初绽,静处有幽兰之雅,风鬓露髻,腮边两络发丝再添风情楚楚,灵动的眸子向场中转了几转,未语先笑。


那沸反盈天的场子顿时安静下来。


一缕琴音从她身侧袅袅腾起,那琴声仿如铮铮流水缓缓自山中流过,慢慢经过她的身畔,停在台子上,停在人的心间。


绿衣女子遥遥向琴师点头。


众人向琴师望去,那男子凝神静气,沉浸在琴声曲意中,如沉在溪水中的宝石,打磨的清新俊逸,有种钟灵毓秀的闲雅。


似感应到了台上女子的眼光,他抬头瞥了一眼,含了七分笑意,清冷如水的双瞳反映出微微的淡蓝光,衬着那雅人深致的容颜顿时发起光来,即便在台下,即便存于角落中,也如星子耀目。


有几个公子哥带的宠妾不禁失了神,虽靠在人身上,心却随曲子软了,恨不能化身为古琴,任那男子拨、揉、挑、弄。


“这么说,这就是那被先皇罢了职的清音(乐师官职)——封修吗?果然是逸群之才,人共琴艺佳。“某个角落中有人窃窃私语。


“先皇在位时宠得上了天,几百人的乐师都由他统领,现时却只能在这勾栏卖艺,时也命也。“


”他若不是犯了错,你我岂有此等耳福,安稳听曲吧,现时陛下刚刚登基,保不准再启用他,那时可就没这等福气聆音了。“


绿裳女子俏俏立在台前,静待场中完全安定下来,轻开檀口,一串清玲似的声音落了下来:“今日,芙蓉祠更名大典,门外的牌匾片刻后将更换为竹里馆,请各位交相转告。”她轻轻拍了三下掌:“稍顷,特备下酒席,今日竹里馆做东道,各位请尽兴。”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乐十七娘不会离开教坊司?”刚才角落里咬耳朵的一位公子哥站了起来,却是刘太尉家的二公子。


绿裳女微微颌首:“是呀,我不会离教坊司的,定不负众位意。”她一对梨涡惹人怜爱,自是别有一番令人遐想留恋之处。


“这下可好了,若少了这花魁娘子,教坊可就无趣多了。”先前与他咬耳朵的是王司空家的小公子,这会子跟着起哄:“十七娘,别这么就下去,舞一曲《春莺啭》方才容你下去。”


和着他,身旁一众人等同声和气。


“我上台来是宣这消息的,未经换舞衣,更何况,一会子教坊还会来贵客……”乐十七娘染袖当即犯了难,今日里教坊中的当红头牌们共聚此处,她本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未料到这些登徒子居然不放她,看来那些事情已传扬的人人皆知了。


她微叹气,为难地望着台下的琴师封修,然他只是回她一个暖意融融的淡笑,便低下头再次轻抚古琴,柔长的手指下,幻出一串绝妙的音符,犹如燕剪春风,莺穿杨柳。


染袖随着那曲子轻轻后退,脚尖轻点,抬手一拱示意舞起,瞬时身影旋转,衣袖翩跹,似一只莺儿轻盈飞舞,一拧腰一回头,又似娇花落水面,柔美的人儿似轻羽般在琴音中溶化了。


美目流盼,丰彩令一众人如痴如醉,她多年来练就一双神彩焕然的眼,令每个人都感觉这女子似在望向自己。


一曲舞罢,欢声雷动,掷上台面的在不再只是银钱,还有很多珍珠宝石金银首饰等。


染袖施礼:“多谢各位这些年的关照,此次登台,算是小女最后一次为大家献艺了,往后的日子里我将接掌竹里馆坊主一职,各位的喜好只要对十七娘说明,无不妥当安排。“


完美谢幕后,她手扶贴身婢女银红的手走下台子,琴师封修随在其后。


一绿一白两道身影在廊厅上走过,惹得众人回首连连。


染袖正待和封修交待什么,银红抢前一步,低声说道:”坊主,郡马已在待客厅等候一柱香功夫了,他性子急,快要打人了。“


染袖眉间拧成川字:”他……来做什么?难道是来贺喜的?可这不象他的性格。“


封修轻轻接道:”稍安勿燥,你且会一会他,看看他说些什么,若谈的不投机,也虚应着,一会子圣旨该到了,正好打发他。“说着,动手轻理了理她的鬓发,把略歪了的发簪正了正:“莫心慌,凡事有我在”


他那舒朗的眉眼很是让人心安,染袖心下的烦躁淡了几分。他又把银红向前一推:”带上她,有什么不对的,也好化解。“


那粗眉大眼的婢女低应一声,随在染袖身后,安安静静的向花厅行去。


(3)


多半个时辰前,银红扶着她,缓缓前行:”也没见过郡马这样的贵家子弟,想什么就立刻得了?一时三刻等不得,摔东西,骂下人,骂得话那多难听,亏还是名门望族。“她一路走一路碎碎念。


”他自小脾气就是那样,猴急地,若是想着什么事,不肯等的,为这原故,没少挨他父亲的板子。“染袖招起手,用帕子掩着唇,绽出一抹笑意,梨涡荡漾,忆起儿时的事,竟忘记了担忧。


行近花厅门外,就听得内里叽哩哐啷地响,有什么东西速度飞快的奔着染袖面门扑来,她吓得花容失色,银红手疾眼快,一把捞了起来,凝睇一望,竟是个青瓷刻莲花纹的胭脂盒子,份量颇重,是平日里姑娘们补妆用的,这若是砸到头上,不流血才怪。


银红粗眉倒竖,就要开口诘问,染袖拦了她,拉了拉她的胳臂,她方才清清嗓子,报了一句:”姑娘到!“


门内的杂声停了下来,一道身影闪电似的冲到门口,揭开帘子:”你终于回来了。“


只见那公子,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着上好丝绸织的靛蓝长袍,领口袖口皆绣着元宝花纹,腰束巴掌宽的黑缎锦带,系着扇坠玉佩香囊,现下里好似缺了几件。


那张风流少年的脸,带着佻达,下巴抬起,杏子眼里不耐的神色将至极点,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处,他颀长的身材,蜂腰宽背,立在门处,更衬得染袖娇小玲珑,楚楚可怜。


他的眼光一触到门外的人,立时眉舒眼开,紧走了两步:”可把你给盼回来了,若是赶在她来之后再到,我可就白跑了。“


染袖嫣然一笑:”还是这么冲动,做了爹的人了,也没个郡马该有的样子。“


寒携脸色微变,本是春水般的眼瞬间着了火,露出雪白的牙干笑一声,象在嘲笑自己,又四下看了看,对跟着身后的侍从喝了一声:”滚,小爷在这和姑娘说话,没看到吗?外面侯着去。“


侍从白着脸,喏了一声,一溜烟跑到远处站着去了。


染袖收起笑意,扶着银红向花厅内走去。厅内些微凌乱,地上散着些身上佩戴地玩意,定是刚才寒携气急败坏丢的。


她见他跟了进来,指了指旁边地胡凳:”请坐。“


”我有事要告诉你。“他大剌剌坐了下来,探着身子,想靠她更近些。


她后退一步,跪坐于席上:”银红,上茶。“


”今日圣旨会过来吧?“寒携弃了胡凳,也挤到席上:”你最好找个什么由头,避开去。“


染袖皱了皱眉:”说你没长大还真是,圣旨可是能躲的?“


”不听话是不?“他双手向后一推,支着身子,斜睇着她:”翅膀硬了啊,成了坊主了啊,这马上要翻身,恢复先前的小县主身份了是不?“


他那孩子气的神色逗得她没绷住,笑了起来,那一笑如山上雪水初融,梨涡闪现,眼下的泪痣生辉,嘴唇似玫瑰娇艳欲滴,常年在这官教坊,难免染了些风尘气,她素有分寸,今日难抑心底的喜气,再兼见着多年的故交,一时忘情,竟露出了这样一个倾城难敌的笑。


寒携看的呆了,来此的目地抛到九宵云外,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面前这个如仙子般的姑娘曾和自己有过婚约。于是,一阵酸意泛上心头,他嘴角向上一撇,带着一股邪气的笑,眼睛中的轻佻愈浓,起身欲拉染袖的手。


一片阴云自染袖心头浮起,寒携的这种眼神她见过,在她最无望最寒寂,将要坠入深渊的那一刻见过,那时,她想拉住他,从那里汲取一点点温暖,一点见证自己存在过的温暖,然而得到的就是这么样一种眼神,一种对于教坊司里新来女伎的眼神。


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抽回了衣袖。


此刻, 一杯刚斟好的茶递了过来,险泼泼掠过寒携的指尖,他手一缩,茶盏一歪,那茶水顺着染袖的衣襟流了满身,幸好不是滚茶,只让她的颈子微红了一些。


”啊,我失手了。“银红一脸歉然扎手而立。


”蠢货。“寒携扬手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银红一闪,只擦着她头皮划过。


染袖拦在他的身前:”莫要怪她,咱们只顾着说话,没看到,怎可怨着她。“她整了整衣裙:”郡马,请恕小女子失礼,去换了衣服再来。“


她说着便逃似的离开了花厅,心里暗怪自己过于孟浪,怎可和寒携如此亲近,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就忘记了。


(3)


染袖木然由着银红为自己更换新衫,眼睛望着面前的螺钿镶漆屏风,上面嵌着一只金凤凰,那凤凰展翅伸颈,却被囚于画屏之上,不得高飞,只能日日复日日地供人观赏。


正如她此时心海浮沉,半生机遇。


她本是太傅的女儿沈梦竹,8岁那年,因着左丞寒家请来了宫中的御用琴师舞师,她为争夺京城才女,央着父亲把自己寄宿在寒家,与嫡长子寒携一同长大,那年,许多高官的儿女为习琴艺与舞技,皆把子女送入寒家。


她自小便身体柔韧似柳枝,聪颖非凡,只要看过一眼的舞步,都跳得出,且还能自编动作,但有个致命的缺陷,听不懂宫商,合不上音乐。


有一番奇遇后,方才在十岁那年拿下四大才女之首,名振京师。


当朝的贵戚,王公,求亲的踏破她家门槛,最后父亲选中寒家,定了亲事,然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当朝陛下与太子政见不和,疑心太子结党篡权,趁其年少,斩其羽翼,太子的老师自然首当其冲,下了大牢,抄了家,女子皆充公,为奴的为奴,为妓的为妓,极尽羞辱之能事,而名冠京城的才女去官教坊做艺伎,这个当头棒喝,自然是警诫太子之意。


她一介纤纤女子,本是大家闺秀,受此等迫害,飘零至泥潭之地,那种天差地别的阶层之变,足已让她身心俱焚。


她几次寻死自尽,均被教坊长救起,答应宽她一年时间,若能拔得花魁,可许她卖艺不卖身。


结果她不合宫商的旧疾复发,别说花魁了,就是舞娘都当不得,急得她一病不起,高烧不止,被坊主扔在了平安巷,就差咽下最后一口气,卷了席子丢到乱坟岗去。


频死之际,她念着寒携的名字,多希望他能来救他,然而自她被押送至乐坊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幸被做粗活的婢女银红所救,典了家中祖传玉镯,为她抓药细细调理,终于从阎王那里抢回一条人命,自那以后,寒携这个人,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病好后,恰逢乐坊里被贬的琴师封修,配给她合作,封修无愧于御用清音的封号,他奏一曲,金徽玉轸,气势如虹,铿锵有力的节奏唤回了她当年被异人指点的契机,神奇般以她石破惊天地舞伎夺回头筹,拔了那一年的花魁。


从此,她的身份青云直上。


到了这刻,寒携偶尔也会来教坊听听曲儿,看看舞,听说他后来娶了左丞之女蝶栖,做了郡马,她便只把他当个客人看待。


前些天,先帝崩了,当年的太子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重启曾经拥趸自己的大臣,把老太傅从大牢中放出,恢复官职,重用。


她自然也水涨船高,身份不再只是花魁那么简单,坊主年长,见她受到众女伎的拥戴,征询了她的想法,遂传位于她。


听闻今日有宫内圣旨降下,将恢复她的京城才女封号,并且她与封修已定好了大婚的日期,本是双喜临门之际,却因寒携的到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银红为她换上的是当初花魁时谢仪礼服,她装饰华丽为的是一会子好接圣旨。


浅珍珠粉绣凤凰的烟罗衫,烟红色绣百花的曳地裙,手挽杏黄软披纱,朱颜碧发上斜插着恁大的芙蓉花,并着金玉鸟翅衔珠流苏钗,耳上两颗红宝石,如捧出的心脏,扰人灵魂。


(4)


半个时辰前,她再次出现在花厅的时候,寒携的眼儿迷了,昔日青梅竹马,今朝已是窈窕淑女。


面上的喜气对于容颜的修饰,也拥有某种程度的神奇装点。


花魁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这种认知,对于寒携除开婉惜外又多了一层崭新的期盼。


“修竹,离开这烟花地,随我找一处别院,我们暮云听风,闲数星子吧。”这两句是当年小儿女的呢喃,他居然还记得。


染袖苦苦一笑:“修竹已死,死在那年的平安巷中,现在只有乐十七娘染袖,并竹里馆花魁娘子,也许一忽儿还能接到个才女的封号,只是没有沈修竹这个叫法。”


寒携一窒:“原来你真的怪我,心中记恨我了。”他呆呆地坐到胡凳上,竟把自己来此处的目地忘了个干干净净。


手指攥着茶杯盖,崩得筋骨铁青:“当日是左丞之女蝶栖嫉你美貌,妒你贤名,窜掇其父兄参太子傅沈大人有谋逆之心,皇上因恐太子结党营私,故降罪于你家,我父禁足于我,私自解除婚约,我有心相救,奔走于四处碰壁,实属无奈,方求于蝶栖公主,娶她入门,就是为了保你不受欺凌,谁知她是那样的一个善妒无德之女,凡事都要争着三分,对我又是万般不信任,忍了这三年,改朝换代,太子继承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平反老师,重启你家门楣,还叫什么染袖什么乐十七娘什么乐坊主,打理什么这不雅的营生?就算你不肯和我重修旧好,也该顾念着你父亲的名声……”


“无福消受,妾身命薄,承坊主关照,苟活至今,但求一饭足矣……”染袖一字一句,声声如杜鹃鸟啼。


她忘记不了,初到教坊司所受的屈辱,她是太傅家的女儿,又是京城才女,多少贵公子安了心想尝她的鲜,若不是坊主觉得她奇货可居,她早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没有遇到封修,拼了命的护她周全,在权贵之间为她游说,还肯把在皇宫学的御用曲子偷偷传授给坊中的长老们,以换得话语权,她能等到老父重振家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多少好听的一句话啊,可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那也是出卖,生命里这样的出卖一次就足矣致命,何必再来一次?儿时的诺言,在生与死面前,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寒携摔落茶盏,他常眠于花丛柳宿,何曾受过如此冷遇,更何况,面前的女子曾是他的未婚妻,自己不会嫌弃她流落烟花,尚动了纳小的念头,她凭什么拒绝,没了他,哪个正正经经有地位的公子哥肯要她,她是宁肯随波逐流,自甘堕落了吗?


伺立在一旁的银红大声道:“郡马自重,时辰不早了,请归。”


染袖合上茶盏的盖子,放在一旁,端庄坐于席上,整了整衣袖,面容古井无波。


寒携忿而甩了帘子,地上先前丢掉的玉佩坠子也懒得收拾,冲出花厅,看到还恭恭谨谨站在外厅的侍从,方才忆起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只是若再回头,肚子中存的那一腔气上下不顺,便招手唤过侍从,附耳低语了几句。


那侍从立即跑进花厅,把他交待的话一句不落转给染袖,哪管她听后脸色铺成白纸,又一溜烟跑了出来。


寒携见他办完事,一挥袖子正要出门,粹不及防被一队人马结结实实堵在那里。


(4)


迎面而来,一队珠钗围绕的侍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贵女,那贵女身着大红丝罗纬地长衣,外套玫红锦缎小袄,下身是墨蓝色拖底收腰罗裙,银色的蝴蝶开满双袖,三千青丝绾就盛装华发,缀着数不清的珠钗,一只点翠金凤佩于发顶,垂下一串密红的珠链在额前,她步子端正,那珠链在她正前方岿然静止。


她迈着八方风雨不动的步子,凝神看着花厅内的装饰,身后的十来个丫鬟,噤若寒蝉,只有身上的环佩叮当,连脚步声也被掩了,否则寒携早有知觉,不至于如此尴尬地被郡主蝶栖就这么不光彩地堵在这里。


蝶栖郡主淡淡扫了他一眼:“出门就带这么个侍从,还不是你最心腹的,办事岂不是被掣肘?”


寒携别扭地掉转头:“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可是你这身份来得的地方?”


蝶栖扯了一下嘴角,带了种兴趣盎然地笑:“我?是什么身份?怎来不得这里?太后邀请我来的,她去前面听曲子了,让我来慰问一下老友,顺便问问,花魁娘子可想和我共伺一夫,省得你天天猫见腥似的惦记。”


寒携瞳孔一缩,终于掉过头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的正妻,见她不似玩笑,神色中并无不悦:“当真?”


“当真。”郡主轻点头,额上的珠链难得的摇了一摇,却添了几份女子的风采。


“我不信。”寒携带了一抹孩子气的羞赫,嘴角无意露出的笑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蝶栖公主轻挥手:“你爱信不信,我这就进去,知会她一声,也不用商量了,由不得她不同意。”她另一只柔夷按在腰前的坠带上,大力使得带子起了几道皱:“点翠,淑萍,湘儿,敏玉,你们陪着郡马,等我的好消息。”这几个丫头都是平日里寒携看着入眼,却被她死死看紧的,难得她今日如此大方,一并把她们都留给他。


然而,他心里的不安却更盛了,他来这里本就是通知染袖要注意蝶栖的,他这个妻,表面越是笃定,内里却越是惊心动魄,风雨欲来,全然是缎子被面麻布里——心口不一。


“郡主驾到。”走在前面的小丫鬟大声通报,蝶栖随后便走入了花厅,手还紧紧握着那段坠带,忽略了温度会把带子熨得变形。


花厅内的染袖正在和银红私语,她还未从那种心慌意乱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通报,来了,果然是来了。


花厅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寒携赌气扔掉的几样玩艺,有玉把件,槟榔香囊,精绣的腰挂并火折子袋,五颜六色,甚是夺目。


蝶栖未语先笑:“哟,这里刚才是猴子打架了吗?”她掩着唇,一双好奇的眼不住溜着染袖又红又白的脸:“好久不见了,修竹,见清瘦呢,还真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个形容对得住她即将到来的身份,否则这么好的诗句,还真是舍不得……


她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反客为主的燃起手中的香炉,四处熏起香来。


“你这是做什么?”银红上前一步。


“我们家郡主不习惯别处的脂儿粉儿的味道,还是自家亲手做的香饼子合度。”那丫头语音轻脆地说:“还麻烦这位小姐姐,出去把郡主随身带的茶具给泡一泡。”说着,另一个丫头递过茶盘交给银红。


“没人服侍我们家主子了。”银红退后一步。


“我这么多丫头能委屈了花魁娘子。”蝶栖温婉和煦地说,仿佛她是世上最不摆架子的郡主。


“去吧,银红,告知封修一声,若是圣旨到了,我立时过去。”染袖轻声道,她着意提醒面前的对头,我能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银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蝶栖清了清嗓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三四年未见,怎生份了?”


“好叫郡主取笑,我现在的名字是染袖,是竹里馆的前任花魁娘子,怎么敢和郡主论交情,清瘦嘛,也未见得,只不过要以舞悦人,饮食须拘谨些,倒是郡主这些年丰腴了些,想必贤婿爱子,圆圆满满,叫人羡慕。”染袖淡淡言来,全然不把对方抢走自己的一切放在心上。


这态度让蝶栖的手更紧地握住那条带子,仿佛那才是她的死对头,而面前这人真当可亲可近,她命令着丫环:“这一地东西,你们收拾一下,回去再给郡马佩上,都这么个年纪当爹的人了,还顽皮,脱衣解带的,也不带个亲身侍从。”


她的话如当头棒喝,让染袖刚恢复的脸又“唰”地白了,然而,她无力辩解,张开的檀口终是闭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让人觉得是欲盖弥章。


蝶栖轻轻附下身来,对着跪在席上的染袖耳语般的道:“既然总这么惦记着,心痒痒地,我今儿个已请了太后的懿旨,把你指给寒携做妾了,算是圆了你们多年来的心愿,还不感谢我?”她咬牙切齿地说。


及望见她失魂落魄的脸又惊疑了:“怎么着?对这个安排不满意?”


“我已订了亲,五日后大婚。”染袖慢慢地说:“我的婚事不劳郡主操心,还是回了吧。”


“什么?你和谁成亲?”蝶栖一惊,谁扰了她的谋划?


前几日,太后约了她秘谈,是想一杯毒酒了断这事,这圣旨一下,翻过来打了先皇的脸,实实不好看。毒杀了这花魁,也算是为新皇除去羞辱,一举两得,就连沈家也是默许的,毕竟这个女儿身份尴尬,对于重新光耀门楣终是个话柄,况且她不听家族的安排,偏要留在教坊司,令整个家族蒙羞。


蝶栖细想当年,谋害沈家,她们左丞家也有一份,不觉如坐针毡,细来想去,不若求着纳了她为妾,一则帮皇家挣回脸面,二则可以借机重新笼络新皇,三则可以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想折想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也好栓一栓寒携,省得他天天不回郡马府,心和个风筝似的到处乱飘。


若就一杯毒酒送她归西,未免太便宜她了,长夜漫漫,她无心睡眠的时候,少了一个假想敌,说来也是寂寞。


她打的一手好算盘,却叫染袖这个消息闹得血往头上涌。


立时有小丫头子上前奉上醒脑的香球。


“被贬的前御用琴师,封修。”染袖怕她以为自己敷衍搪塞,便据实交待。


蝶栖一震,那个琴师?那个清俊如水的琴师?那个太后都听得入迷的琴师?


她后退一步,为什么?就算她沈修竹落到这个田地,爵位没了,封号没了,堕入风尘,依然还会有人肯明媒正娶她?


就是她那张脸吗?那一双若隐若现的梨涡?那一颗楚楚可怜的泪痣?那纤细的腰,那修长的腿?就如同当年,她迷住了那个仙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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