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是孔子的二传、三传弟子编撰而成,是研究孔子最可靠的材料。据学者研究,《论语》的编撰工作,主要是由有子、曾子及其门下弟子完成。
从《论语》章句的编排来看,孔子的弟子、再传弟子未必完全理解孔子的思想贡献。
何以见得?《论语》开篇是《学而》,接下来《为政》,第三篇《八佾》,第四篇《里仁》。《学而》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说明《论语》的编撰者把学习作为最重要的功课。“学习”之后做什么?从事政治,所以第二篇是《为政》。为政遵循的主要原则或维护的主要规矩是什么?就是礼乐制度,这是第三篇《八佾》阐述的内容。礼乐制度反映了怎样的价值观?就是仁,因此,第四篇《里仁》主要谈论仁的问题。
《论语》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经典,在西方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圣经》。《圣经》开篇是什么?《创世纪》。《创世纪》一开头就讲述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和人类。这与《论语》的开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我们问,儒门重视学习,学习什么呢?一般的说法,是学习五经和六艺。五经者,诗书礼乐易,《诗》是文学,《书》是历史,礼是制度,乐是价值观,《易》是哲学。六艺者,指礼乐射御书数。五经六艺是当时成为一个士人必须掌握的知识和技术。而士人,就是预备进入官府的知识分子。
五经六艺主要是有关人类社会的学问,如果我们要问,人类背后有其超越的来源吗?
这个问题,《论语》中就有答案,那就是天。孔子是有天的坚定信仰的。他认为他所从事的事业就是承担天命的结果。《论语》最后一章,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这个命只能理解为天命,不了解自己的天命,是不知道如何成为君子的。
孔子念念叨叨、萦绕于心的就是天命。他在宋国的边境被宋国司马桓魋追杀,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他在匡地,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包围,面临生死的考验,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在面对死亡时,孔子想到的是天!天是他的依靠,是他的精神源泉所在。
他初次到卫国,卫国的权臣王孙贾前来试探,他问孔子:“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意思是说,你是跟从名位高、但没有实权的南子一派呢,还是与我们有实力的大臣在一块?孔子回答:“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婉转的拒绝了王孙贾的拉拢。
他受到压力,不得不去见南子,回来后受到子路的质疑,逼得孔子指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述而》篇记载孔子所谨慎的三件事:齐,战,疾。在斋戒、战争、疾病三件大事中,孔子最重视的是斋戒。《乡党》篇记载:“齐,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孔子斋戒时,一定换穿粗布衣服,改变住所,改变饮食。而且“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平常吃瓜果疏菜,饮食虽然简陋,也不忘祭祀食神。
孔子称赞大禹,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我们记住大禹的是他的治水功绩,但在孔子眼中,禹自己的饮食很简单,却以丰盛的祭品去孝敬鬼神;穿的衣服很简朴,却把祭祀的服饰和冠冕做得非常华美。这两件事都排在治水的功绩之前。
如果比较一下,《论语》中提到“学”的章节和提到“天”、“鬼神”的章节,后者出现的次数大大高于前者。
我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疑问,孔子首先重视的是学呢,还是对天的信仰?其实这个问题的提出可能就不妥,在古人看来,显然信仰才是第一位的,而礼乐制度、伦理价值观,无不从天而出。
那么,为什么孔门弟子在编撰《论语》时,不把孔子有关天的话放在第一位呢?
《论语》中有记载,子贡曾经感慨的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又有一次,孔子感慨的说:“予欲无言。”子贡在身边,马上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回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
子贡是孔子最聪明的弟子,连他都不能从孔子处闻得天道,其他的弟子呢?编撰《论语》的有子和曾子在孔子弟子中并不是最出色的,最出色的是颜回,可惜早死。子贡也非常出色,但他的主要精力放在经商和外交,思想上的成就就逊色了。有子很一般,据《孟子》记载,孔子过世,大家觉得有子长得和孔子比较像,就请他主持,结果有子没讲几句话,就被哄了下来,可见他的水平很一般。曾子比孔子小四十几岁,是孔子晚年收的弟子,跟随孔子没多久,孔子就过世了。而且,曾子的资质一般,孔子曾说:“参也鲁。”就是比较鲁钝。
不难想像,有子、曾子及其门下弟子编撰的《论语》,是不是真实的反映了孔子的最高思想贡献呢?
实际上,孔子在思想上最大的贡献,是把天从宫廷拉到了民间。
西周的封建制度,周王是天子,只能由他祭天,其它的贵族是没有资格祭天的,只被允许祭祀本地的山神、河神,普通百姓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天被天子所垄断,天命只能由天子继承,如果民间有人胆敢以天命自居,那是大逆不道。孔子思想的突破,就是平民也可以承担天命,从此,被天子所垄断的天,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开始下移到民间。
孔子的弟子基本上是没落的贵族子弟,向孔子学习的目的,不过是掌握一些礼乐知识,以求到官府谋个一官半职,他们大多数人非常实际,对孔子所谈的抽象的精神世界并不感兴趣。所以孔子非常的无奈,“莫我知也乎?”没人了解我呀,谁了解孔子呢?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谁也不能了解我,只有天能够了解我。
但是,孔子对天命的突破与他的政治主张似乎有矛盾,孔子主张礼乐制度,而此制度对于祭祀有明确的等级规定,天只有由天子祭祀,如果孔子祭天,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既然不能祭天,只能在言论中强调天和天命,这是远远不够的。
这是孔子思想与实践的深刻矛盾,所以你只能看见记录下来的他对天的各种言论,但看不到他祭天的记载。
一个信仰还是需要神圣的仪式来强化和传播的,孔子不能祭天,缺乏仪式感,号召力也就打了折扣,而且,相应的教规也建立不起来,他虽然号称承担了天命,有了思想上的突破,但这种突破在强大的旧势力面前非常的无奈。
弟子们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因此他们在《论语》中留下了大量的孔子信天、敬天的记载,但只能到此为止,他们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再往前走一步,不仅得不到君王的重用,反而有被收拾整肃的风险。
继孔子而起的另一大儒孟子,干脆转向了心性论,大谈人性善,把天边缘化。到了荀子更甚,天不再具有主宰地位,也不再具有超越意义,而沦为像山川河流一样的自然之物,而且人可以战胜天,把天的神圣性彻底丢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孔子思想的最大突破,其实就是天命普遍化,人人可信天敬天承天。可惜这个思想并没有得到后儒的继承,更别说发扬光大了。失去了信仰的权力,古代中国人天生就被抽取了脊梁骨,站立不起来,只能拜倒在帝王脚下,成为权力随意扭捏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