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打不过一只猫

2014年的夏天，又或许是2013年，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那时我在尼泊尔。住在寺庙。庙里有两只小灰猫，长得很像，估计是同胞的兄弟姐妹，我一直以为只有一只猫。从加德满都坐了六个还是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你看，细节我总是记不住，到底是六个，还是七个，还是五个，还是八个，我真的不记得了。提前一晚在泰米尔街上的面包店买来九点后打折的实惠，塞到登山包里，一直背去了蓝毗尼。

我是在夜晚细细索索的声音里看到他的。他在翻门口的垃圾桶，那里有我吃完的Apple muffle 空落的塑料袋。袋子里还有几点面包屑，他在找东西吃。见到我，望了我一眼，飕飕地往外逃去。我躲到屋里，过一会儿又看到他回来。

第二天我把面包掰了大块放到那桶里，等着夜晚他的来临。第三天我看到了两只猫，还有一个是他的兄弟，长得很像，眼神不太像。面包吃完了，我又去寺庙外面的小卖部买来饼干，那只小灰猫已经认得我，我拿出相机去给他拍照，想要纪念这一期一会的缘分。我在之后两天就要走了。相机的闪光灯咔嚓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去关，他并没有逃，在那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抬起头看我一眼。

临走的那天早上，他又来这里。我住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韩国寺那棵堪称标志的凤凰树，烈火如花，不停纷至沓来的驻足吸引游人流连，我每日见那花开着，无心去拍照。既是日日见，又何必纪念？小灰猫一般都是晚上才来，但那一天他早早来了，仿佛如我心中祈祷，我说，你再来吃点东西吧。他来了。我背起背包去到一楼，吃完饭就要动身，我埋着脑袋吃东西，忽听当地人一声喝令，旁边草地一个影子飞快蹿去。是他。他没有再回头来。我背上包走出去，有没有流泪，我不记得了。我总是记不住很多细节。

他是特地来看我的，特意来跟我说一声再见。在楼上的时候，我背起背包，他停了吃食，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我认识的迷茫。就如我这么多年行走下来，对着人世的神情一样。不懂。却又似懂非懂。仿佛是本能。

16年在泰山的时候，我捡到一只猫，花脸的小三花，我叫她小咪。想着要取个好名字的，她却早早听懂了小咪这一声意义。北方的冬天特别冷，她蜷缩在上铺的被褥中间，我爬到上铺去，从那堆被子里把她抱下来，两米高的上下铺，她就蜷在我手心，看我一眼，由着我把她从两米多高的地方带去到地平面。眼睛闭着，连下意识的紧张都没有。言语诉说不出那种感受。忘却了本能的冲动，可以抵抗本能的信赖，这世上再没有更纯粹的东西。如珠玉无暇，如星月在天。

14年的秋天我回到云南。小县城争做旅游城市，小小的四方街上容不下一只流浪狗。我到的时候那街子已经见不到游荡的小狗。忘了是怎么相遇。在停车场的后面看到他，是只出生一两个月的小狗，我拿每日饭后的剩余给他。许多天后，我看到他长出了胡子。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只长着胡子的小狗。他渐渐长大，再后来，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12年第一次出国，20出头的年纪，乘着夜行的大巴在异国他乡千里跋涉，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半夜醒来，看到路旁的灯柱刷刷刷往后退去。街子上有几条小狗，昏黄的灯光让我想起梦里遇见。多少年后，童年时的伙伴再次入梦，仿佛是一声，别怕。我一身孤勇往前走，形单影只不服人世潮潮，想要去探寻真相，想要去远方的远方，不知为何，只懂逃离。

18年我回到家乡。有一只小黑狗，生了病，我给他艾灸，离开的时候，他站起来送我，看着我。那是多么干净的眼神，很多年前我见到过。在纳加阔特的广场上，我走了许久歇在那里，有一只小狗走过来，围着我转。很是亲昵模样，同伴帮我俩拍了很多照片。几十天后的蓝毗尼，相机里的照片被不小心删掉。尼泊尔遭遇了地震，我再次回去过，再也没有见到那只小狗。他长得什么模样，竟是完全不记得。

小咪在后来离去了，小咪生下了小小咪，我叫他小小。小咪离去后的四个月，小小已经长成一只一岁多的小猫。跟我挠爪子打来打去，我跑他也跑，追着我跑，我追他就跑，我追着他跑。他是第一只揪不住后脑脖子的猫，他打起架来认真的样子，我根本拼他不过。我喊小咪，想分散他注意力。也想测试这么久了，他是否还记得。他的耳朵动了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到。一刻的沉静，又是扑过我来追着我伸爪子。

第二天的早上，我看到他眼睛溢出了水，吓了一跳，各种求方法，以为是身上哪里的不舒服。折腾到中午，忽然想起来，那好像是眼泪呀。他还记得小咪。我也记得。一生与一生之间如天堑，鸿沟跨不得。我曾经耀武扬威写下山海可平。可山是山海是海，怎会为你所动。

18年我回了家，带去几罐猫罐头，离开的路上跟老妈说，喂给家里的猫吃吧。

“哪里还有猫哦？”

“以前老屋的猫呢？”

“以前的事了。前两天你爸在路上看见，被车撞死了。”

“......”

“没猫了。”

我一直没有驾照。

17年年初，骑车去老挝，一路碰到很多很多被撞死的动物。有一日赶路匆匆，遇到一只大的黑狗，我没有把他埋下。前路迢迢远去，回忆里这页翻不过。

身轻几欲随风去，却恨恩深不得仙。

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不可能，唯独没有见过死而复生。环游世界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归家的路太难寻。

长恨此身非我有，然天地俱在，幸甚得哉。

不过是凡人间安慰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