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飞往那个小城的飞机不是特早便是深夜,栀子不忍心折腾家人,特意选择了火车前往。坐火车是为了怀旧,多少年过去,她几乎遗忘了那种穿梭在原野上的感觉。
栀子从小喜欢坐火车,尤其喜欢坐那种每个小站都会停下来的慢车,上来的人带着浓浓的乡音,不知为什么,她那时总是希望火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可以尽情享受在路上的感觉。
十几年一晃而过,她发现,火车上竟然还在播着同样的民歌,喜庆而热闹,把人愉悦地回到过去的老时光。
栀子到家后,发现弟弟更像父亲了,父亲退休后变得心地柔软,眼神中充满善良,现在这种眼神又传递到了弟弟身上。弟弟和父亲一样,都是沉默少言的人,唯一不同的是,父亲不说话则已,只要一开口就会十分幽默,经常把家人逗得捧腹大笑。而弟弟更像母亲,考虑事情细心周到,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小小的烧麦馆窗明几净,还没到晚饭时间,四周无人,弟弟叫了一壶砖茶,两笼烧麦,他们边吃边聊。那天,栀子和弟弟说了很多话,主要是弟弟说,她听。家里女孩多,弟弟一直非常沉默,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栀子虽然没有说很多话,但她对弟弟的感情通过眼神都已充分表达。
栀子的母亲在七十岁那年去世了。后来,干休所所长给父亲介绍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苏,蒙古族,在牧区长大。苏老太因为从小在家里排行老大,所以十分能干,她做的旗袍和蒙古袍几乎遍及世界,人们从网上和她联系,挑好面料,留下尺寸,她做好后再邮寄过去。蒙古族女人喜欢在节日和婚礼上穿着民族服装,载歌载舞,敬酒献唱,欢聚一堂。
栀子到家后,苏老太喜欢让她试穿那些蒙古袍,栀子从小在内蒙古长大,两个脸蛋飘着红晕,眼睛水汪汪的,她把挂满了珠子的帽子戴在头上,帽子很重,栀子学起了电视剧里宫中的女人,走起莲花碎步,十分袅娜。苏老太笑呵呵地拍照,然后得意地说:“我可以更新一些照片了。”
父亲坐在客厅里,上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电视上蒙着的白布套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苏老太显然是一个勤俭持家的能手。
栀子给苏老太买了一个披肩,给父亲买了一件羊绒衫。苏老太笑呵呵地接过礼物,从睡房柜子里翻出两块厚重的丝绸面料,颜色大气高贵,她对栀子说:“这两块料子本来是准备给你做旗袍的,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你爸这病根本离不开人,只好等你回到北京,找个好裁缝。冬天穿的旗袍,袖子要做成七分袖,领口不要挖得太低。”
父亲在客厅微笑着,他喜欢孩子们和苏老太亲密互动的感觉。
02
栀子每次回家,都会想起母亲。
她记得童年时的很多事情,夕阳下,父亲在雪地上的脚印有点古怪,呈内八字,父亲腿很直,两只脚却往里拐,他走路有个特点,右脚迈出去时会颠一下,不知道的人以为他的两腿不一样长呢。后来父亲告诉她,那是因为年轻时当骑兵落下的毛病。
那时候内蒙古有不少狼,到了夜晚,它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嚎叫,一声声回荡在高原的夜空里,令人毛骨悚然。大院北墙外画着很多白色的圈圈,据说那是用来吓唬狼的。
母亲对那时的日子无法忍受,半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野狼的长嚎,高亢、狂野,然后消失在辽远的夜色中,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北京,离开了父母,来到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究竟是否正确。
那时,母亲更没有想到,她会一辈子长眠在此。
母亲和父亲相亲时,母亲第一眼没有看上父亲,皮肤黝黑,肉鼻头,肿泡眼,门牙轻度往外翘,目光中有着农民的淳朴,呼吸中带着土地的气息。后来父亲的才华慢慢表现出来,和他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渐渐引发了母亲的好奇心。
母亲怀上老二的时候,才知道生活的艰难,这种艰难并不是结婚时没有被褥和枕头,把旧衣服做一个卷当成枕头,而是又要上班,又要面对两个吱哇乱叫的幼儿。
老二出生时漫天黄沙遮住了太阳,白天变成了黄昏,远处的灯光瞬间都躲起来了,除了沙子不断打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父亲不在,母亲只好收拾了一个包袱,自己到医院去生,一辆三轮车在黄沙中将她送到了医院。
那个老二,生出来就是一个齐天大圣,后来把母亲搅得不得安宁。母亲有点迷信,她悄悄地拿了生辰八字去问老先生,虽然那时已经禁止了,但她总有办法找到。她要知道,这个孩子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命运,和她是否命中相合。
很多年来,栀子总觉得母亲像是待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那里的时间有另一套计算模式,白天和黑夜交织在一起,太阳忽而升起,黑夜随时到来,对母亲的记忆也在这种混乱中来回跳转,有时,母亲是个年轻的少妇,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虽然她的讲述并不清晰,栀子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喜悦。然而下一分钟,她又变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儿子和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人生在转角等着他们。
03
栀子其实不希望父亲再婚的,但几个孩子工作都很忙,没时间陪父亲,只好勉强地说支持父亲再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犯嘀咕,有人说苏老太是为了老干部的钱和房子才结婚的,但栀子又想,是好是坏,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所长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把孙二娘领回家吧!
父亲结婚后,瞬间变得焕然一新,从里到外都换上了名牌,母亲在世时,老俩口一心给儿女们攒钱,从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婚后一天,苏老太清理库房,父亲看到里面堆满了过去母亲舍不得扔的旧衣服和旧棉被时,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什么都没说,孩子们心里知道,母亲嫁给他,没过一天好日子,生了五个孩子,没耽误一天上班。长年的过度操劳,母亲的身体已经透支过度,父亲却十分健硕,母亲去世前,十分清楚地知道,父亲一定会再婚,她把孩子们叫到一起,把全部的存款分成五分,一人一份。
父亲再婚后,工资交给苏老太管理。苏老太拿出看家本事,将家里家外焕然一新,买了最好的红木沙发,壁画,大瓷瓶,将父亲打扮成一个时尚的老年模特,俩个人出门时,惊艳了所有人。父亲高大帅气,苏老太风姿卓越,俩人的银发修剪得十分有型,一眼望去,特别有气质,买一趟菜,招来众人羡慕的眼光和赞扬。
想来父亲也是幸福了若干年吧,早年在大青山里当骑兵,抗日结束,又参加解放战争,因为当年是机要员才保住了性命。经历过诸多生死,父亲心怀宽广,小事从不放在心上,一辈子省吃俭用,没为自己添置过任何新衣服,退休后的便装,不是孩子们孝敬,就是妈妈到地摊上去买。没想到父亲再次结婚,倒焕发了青春。他命中注定身边要有个厉害女人吧,这样他才感觉和谐,就像出海的渔船有了压舱石似的。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苏老太把弟弟当做自己的儿子使唤,家里旧家具太多,又舍不得丢掉,就喊弟弟来帮她搬到库房去,父亲有把很贵重的太师椅,父亲去世后,苏老太对弟弟说:“你搬回去用吧!你爸以前天天坐在上面读报看电视。”
很多老干部去世后,家里的孩子就开始和继母争吵了,为房子和存款,但是,弟弟让老太太继续住在房子里。弟弟说:“这么多年辛苦啦,房子是对你的报答,存款也留着养老吧!”
按照规定,老干部去世后,会领到一年的工资,有三十万,苏老太把这笔钱交给弟弟:“拿去几个孩子分吧!算是父亲留给你们的,也是你们该得的。”
弟弟想起这些年来,苏老太在父亲患病时,总是一个人撑着,实在不行了才叫他过来看看。最初几年,都是父亲的病好了后,她才告诉弟弟。
苏老太对亲人去世颇有讲究,她对弟弟说:“人去世后,要守七七四十九天。”弟弟说:“我们可以把父亲的骨灰晚一点和母亲合并。” 老太太听了,热泪盈眶,弟弟也泪目了。在家里,如果说性格相似近似,栀子和弟弟倒是最像。
这次看见苏老太,栀子感觉她也老了,身上的皮肤没有平时露在外面的那么衰老,平时衣服盖住的肤色是黄里发白的,如同刚刚剥去树皮的木头的颜色。现在她皮肤的质地看起来像是拔了毛的鸡,脖子皱巴巴的。
天气灰蒙蒙的,没经过秋天直接迎来了冬天,栀子头痛欲裂,心却是安静的,她给父亲烧了纸,说了很多话,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04
记忆像一条小溪,在栀子的心里不停地流淌。栀子白天几乎忘记了母亲,但是夜晚,母亲总是会在梦里出现,那些梦都很温馨,一种固化了的形式不断重现。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渗透在她的生活里,人世间的百态,不管见和不见,沉重与无忧同在。
在梦里,栀子看见母亲变成了液体,像冷糖浆似的流到一个精美的陶器里面,远看像一座小山岿然不动。这时,母亲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抽象而了无生气,却像一个坚固的门,栀子出出进进,那门为她遮风挡雨。
栀子也明白,苏老太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倾尽了全部心血。栀子欣慰地想,父亲是幸运的,在他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都对他忠贞不渝,都把他当作宝一样捧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