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第一次入学堂,是在九岁那年。
当时老爹出手阔绰,找了家镇上最贵的书院把爷给塞了进去 。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果真一点都不假。
书院里的那群学生都跟爷一样,土地主出身,家里穷的就只剩下点儿钱了。
至于文化吗?
一瞥一捺我知道,那是“人”。
其余的?
都是鬼画符,一个看不懂。
一些开明如我老爹的家长开始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要怎么把“土地主”里的“土”字去掉呢?
这可是件长远的计划工程呐,来来来,孩儿们,都去学堂把你们身上的泥土芬芳用墨臭味给我熏熏去!
于是,我被老爹连蒙带唬地送进了学堂。
进去的第一年,跟着组织,我学会了什么叫土豪与穷逼的差距:
我这件外襟可是南方的绣锦,我老爹说要五百两一匹呢,你们谁能穿得起?穷逼们!
穷逼,那算什么,你们瞅瞅我这蛐蛐笼,纯黄金的啊,足有半斤,都瞅见这笼盖上镶着的翡翠玉没,鹌鹑蛋那么大,八百两都不止,你们用的起吗?呵呵…穷逼!
土包们,都别在这儿瞎哔哔了,小爷我今日让你们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好东西,穷逼们,都记着点儿。就这毛笔,这可是东北大白虫尾巴上的毛凑的,得多少只老虎的尾巴毛才能凑出这么一支笔来,一千两都买不起,你们谁见过?穷逼!
老虎尾巴上的毛?不是很短么,能做笔吗?
我疑惑。
那拿笔的小子脸一红:咳咳…就是因为短,拼接起来才要更多的毛,这都不懂,真是可怜的穷逼!
……
我不语,还在纠结这老虎的毛要怎么拼接才能凑出狼毫的长度来…
咳咳,韩又,你那儿又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大伙瞧瞧呗。
我窃窃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册子来。
喏,就这个,听说是无价之宝呢…你们都给小心点,千万别给我看坏了…
就这本破册子可是小爷我冒着生命危险,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大哥床头偷来的呢。
他们很是好奇,挤了过来,争相来瞅爷这本无价之宝,谁知一探头,愣了一秒,又全都捂住脸跑远了,边跑还边回头骂道:韩又,你个臭流氓!
唉,你们跑什么?
我无奈,咋都这般没见过世面呢!
这本册子可是张牧渔老先生归西前的绝笔之作,绝对称得上无价之宝的。
爷在后面很是郁闷。
那这局到底算是谁赢了呢?
第二年,大家长了一岁,在学堂里存了一肚子的学货,不显摆出来,着实憋的很是难受啊。
我能作诗。
你作你作。
小王上学堂,
路遇李大胖,
大胖问小王,
猪蹄香不香。
什么玩意儿?
众人一哄而散。
我能背≪大学≫。
你背你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虑而后能得……
啊哈~
众人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此谓谓谓…啊…谓知本……本本…
没一会儿再睁开眼时,背着的那位也开始栽得东倒西歪。
某个下午。
先生我今日考考你们,我出个上联,谁若能对出下联来,论语就不用抄了。
先生捋着山羊胡沉思着…
三省吾身知过错;
一天一顿不想活。
先生的胡子翘巴下。
罢了,罢了,你一小胖子先生我还能指望你对出个什么?
下一个。
二闭双眼一日过。
先生皱眉。
二闭?从今天起午睡取消!
众人一副苦瓜相。
接着。
四轮马车没见过。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说这大实话干啥?对得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下一个可得给我好好对!
五只鸭子桥头过。
滚,给我滚出去数鸭子去!
谁再敢在末尾给我加个不称对的“过”字,看我不把他手心打烂!
六…六里路来走…走起跛。
先生的额上已是直冒青烟。
眼看众人就要遭殃。
刚刚那没走几步的小童回头道:
先生,我想到了。
对!
七步回身一头鹅。
你小子骂我呢!!!
先生这次头顶真冒起烟来,滚滚足有三尺高。
叫你们数数,叫你们数数,我给你们上的是算数课吗?
先生拿着小棍边抽我们的手心,边恨恨道。
抽累了会儿,倚在门边仰天长啸:
我滴那个天啊!我这教的都是一群什么熊孩子啊…
第三年,先生吸取教训,深刻意识到只重视形式不重内涵是会教出畸形的,对我们沉重动员道:
孩子们,从今日起,我们不能再局限于只背背书上的那些空泛文字了,你们要学会去挖掘深藏在这些文字背后所蕴含的那个时代的精神,我们读书求学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求形似,但求神似!
老师,什么叫不求形似但求神似啊?
这个…就是…你们可以不出口成章,但说话一定要像个读书人一样,不可再向往日一样粗鄙土气了,知不知道。
哦,老师,是不是就是无论我们做什么,这话一定要说的漂亮,要装得像个文化人儿般?
勉强可以这么理解吧。
学生们知道了。
先生瞄着堂前的祖师爷孔老先生的画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事实证明我们着实是班可塑之才,只要稍加悉心培育,他日必能在地痞流氓史上名垂千古,祸害万年…
李大胖你…你凭什么打人?
说打多俗气,不才在下只是想与好汉比试比试。
你神经病啊?比试空手打就好,你干嘛突然拿板砖拍我?
圣人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举拿下,直接撂倒,正所谓兵不厌诈嘛!
你…你强词夺理!
吾…吾这乃是继承的先秦遗风。
什么遗风?
尚武之风呐!
听说你昨日又去蹲了那平南坊小娘子家的墙根?
什么叫蹲墙根?我那是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那她最后到底出来见你没?
这兄弟幽幽抬头,望着日头悲吟: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没见着啊?那你这脸上的伤是谁给划的?
猫儿勤唱春烦忧,似笑离人欲难求。一颗路石冲额下,可堪面目娘都愁。
说着兄弟两行清泪落下。
敢情原来是猫挠的啊,我说这小娘子手劲儿怎这般大呢,肉都给扒拉了出来。
咋介,兄弟今日还要去啊?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去!
兄弟还真是个痴情的色种呢!
没办法,谁让咱遗承的是南唐之风。
什么风?
风流风。
韩又,你总说你有汉晋之风。分桃之好,断袖之癖真是时髦得紧,敢问你那契兄,契弟现在何处?敢不敢带来给我们瞧瞧啊?
爷头疼,本来只是想标新立异下,小小挣下面子,谁想这群混小子这般难缠。
怎么,没有?
孙楠那小子挑眉,一副咄咄逼人。
有,怎么没有?
那他人在哪里?
此刻大概在家吧。
……
他们一副夜狼的眼睛死命般盯着我。
你们不信呐,那我明日便带他到学堂来,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美男子!
好,那我们可等着你,你若带不来这半年的学堂清扫活计你可全包了!
那我若带来了你们又该如何?
你若带来了,小爷我“孙”字倒着写!
我要你孙子倒着写干嘛?这样,我若带来了,你们一周不背书,不写课业如何?
韩又,你丫也忒损了吧。
嘿嘿…就是这么损,你丫们掌心打开花了爷才乐呢!
好,就这么办。不过你要带来的是丑八怪或寻常模样男的来都不算,一定得是美人来!
一言为定。
小爷我放学走在街上,心事重重,这诺是许下了,关键半天时间我上哪找这么一个美男子来冒充啊?
去窑里找兔儿爷?
兴平那小子整日逛窑子,要是认出来了,爷这一世清誉往哪搁啊?
偏偏家里还没个出挑的男丁。
找韩等帮忙介绍?
哎,他不在老爹跟前煽风点火我已是要烧高香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啊…
这打扫事小,丢面子是大啊…
小爷我落寞的上了桥头。
却听迎面对头上来一群人,拥拥吵吵,惹得爷心下更烦了,倒是要抬头看看是哪个混蛋这么不长眼…
一抬头,就看到他们四个成人拖架个少年,正骂骂咧咧:
神童?就是神仙也不行,欠了我们赵三掌柜的银子,没钱就要拿命还。
你爹妈还真会做梦,真以为就你们那家底儿能供得起你读书啊…哼哼…笑话!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
自然是带回庄找个主儿卖掉抵债啊!
……
爷看着那中间的少年,不正是爷眼下焦焦急着找见的人吗?
一副傲骨的清高,破衫也难掩天生那般好姿色,身如竹玉,面似梦中人,简直再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来。
那少年被拉扯着从我身边路过,眼看就要下桥,小爷怎能容忍这般错过。
等一下!
我喊道。
那几个男人回头:
小屁孩,要干嘛?
敢问这位哥哥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与你有关吗?小孩儿该上哪玩泥巴上哪玩泥巴去!
我不玩泥巴。
那几人视线在我身上扫荡一遍又一遍。
看来是个有钱的主儿,我若说他欠我们三百两呢?
我替他还。
小爷霸气道。
那少年愣住了,疑惑的看着我。
呦,这可新鲜了,你跟他什么关系就替他还钱?
现在没关系,但保不准以后有关系,怎么,这般关系能替他还吗?
得了你也别在这儿跟我们废话了,三百两银子你今天若是拿得出,我们现在就放人,怎么样?
银子我没有,但这块玉值六百两,翻一倍,小爷今日做个赔本买卖,就拿这个做抵押如何?
我取下腰间老爹诓我上学时送的那块玉璧,成竹在胸道。
我们怎么知道你这块玉就值不值三百两?
那要不你们同我一同去城西当铺把这玉璧当了,我一分不少给你们三百两如何?
大爷们可没这么闲。
他们说着眼又瞥到我的头上。
这样吧,你把你头上的银网罗也一并取下做抵押吧!
真是穷鬼命,爷心里嘀咕,拆下头上那不足一两的银网罗递给他们。
这下总行了吧!
他们接过东西,松开少年,半是撇嘴半是嘲讽道:
杜时申呀,杜时申,算你今日好命,碰见了这么个花钱不着调的小财主,爷劝你一句,书别读了,也别再让你老爹老娘死皮赖脸的东借西借了,好好一家人过日子吧。
少年沉着脸,不语。
待那几个大汉走远,他一抱拳冲我施礼道:多谢小公子搭救之恩。
我带着阴谋的笑容:
哥哥客气了。
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长业日后也好有个报恩的机会。
不用以后,就现在吧。
小爷心里嘀咕,可是嘴上不能这般说啊:
我叫韩又。哥哥说报恩倒是言重了。
只是韩又有个不请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爷能看出他警觉了下,但还是道:
小公子请讲。
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梳理了一遍。
当然是经过加工的,想想完全被自己妖魔鬼怪化了的孙楠那帮人,爷很是解气啊!
他听后脸一阵红白相间,半天从口中挤出一个细弱蚊蚁的字:好。
爷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那哥哥可是说好了,明日午前还是这座桥头见啊!
嗯。
他点点头。
我俩正欲分手告辞,奈何这般巧。
桥上晃来一熟悉的身影,看得爷脑门直疼。
他看见我,也是一愣:
韩又?
你被打劫啦?
……
怎这般披头散发?
接着转眼又看到我身边的杜时申。
更是愣住了:这位是…
我回他一个“你懂得的表情。”
他一副苦瓜相,还在垂死挣扎:二位看着这般疏离倒不似勃清常提及的亲密啊…
这丫还不死心。
哥哥,能不能帮我把发束起,这般散着实在不雅。
杜时申听我这般捏着嗓子说话,身子着实僵了下,却还是在极力配合着爷。
只见他从自己头上取下绑巾,迫成两条,他系一条,给我绑了一条。
这般明显的意思,孙楠这小子该认命了吧。
谁知这小子脸皮这么厚,爷看着他只是微有发黑的面容,很是佩服他这般能挣扎。
接下来他竟说了句好死不死的话:
韩又你若是敢与他行男女之事,我便愿赌服输!
我和杜时申瞬间拉黑了脸。
这丫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废话,真行了那事,还用你服输吗?丫的,太凑不要脸了。
想来孙楠这家伙也是被逼急了,才会说出这么句不过脑的话 。
光天化日,孙楠你说话注意点儿!
我跳起来,手指戳着他的鼻子道。
我怎么就能确定他不是你请的托儿?
孙楠似想起了什么,又开始咄咄逼人了:
韩又,你至少有点诚意,证明下你们的关系嘛!
丫的混蛋真难缠。
我还未开口,杜时申已是黑着脸道:你同窗怎的这般胡搅蛮缠,我与你的关系何用非证明给他看,我们走。
他这番话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不宠不娇,不卑不亢,着实有范呐…
这出戏意外加的戏,效果很是让爷满意啊,看着孙楠傻愣掉的表情,爷屁颠屁颠跟着杜时申下了桥。
本来爷就要与杜时申在街口分别。
也不晓得我是哪根筋打错了…
许是被孙楠折腾糊涂了,也可能是想着第二天在众人面前总要作作样子…
我一踮脚,凑到杜时申脸前,猝不及防,竟是亲他个正着。
那感觉和偷着腥般的猫儿一样奇特,爷几乎是第一反应环顾下四周有没有人,确定没人后,接着又凑了上去。
是的,一次没亲够,爷又凑上去一次。
杜时申身子先是僵如死尸,继而脸烫滚热,最后一把把我推了开:
小…小公子,你这是作甚?
从软绵的触感里醒悟过来时,小爷也吓到了,但总归是爷主动的,爷有些心虚的死皮赖脸笑道:
练习,练习下。
杜时申的脸很快由红转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再看来脸已经是黑成了夜色,也不和我打招呼了,扭头气忽忽的走了。
当晚回到家,老爹见我头上绑着条破绳儿,身上的玉璧也没了踪影,大喝着败家子,差点没把我给打个半死。
第二日,爷在学堂人丢得更大了。
要是早知道昨儿爷那么一亲竟是把杜时申吓得再不敢赴约来,爷就是嘴上长痔疮都不会亲他的。
孙楠那小子简直太不是东西,装得跟个失忆人般:
韩又你说什么梦话呢?我昨日下学后一直在家里逗蛐蛐就没出来,几时在桥上见过你?
丫的,真是太臭不要脸了。
后来也不知我有断袖之癖的流言是怎么传出的,还越传越胜,越编越奇,最后竟还好死不死的传到了我那彪悍的老爹耳朵里。
啥?你竟然被一男人给甩了!!!
韩家的脸都要被你个小混球丢尽了。
爹说着要打。
韩等上来止道:
爹,你消消气,用这个,打着手不疼。
我一抬头,看清他手里的东西,眼前一黑:
韩等,你大爷的!
竟拿抽马的鞭子抽你亲兄弟…还有没有人性!
叫你搞男风,叫你玩男同…
噼里啪啦,老爹一顿胖抽,那晚我身上刚愈合不久的伤疤再次绽开出绚烂无比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