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纵使参透“辛”滋味,男儿到死心如铁

一.
公元1207年,秋。

辛弃疾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有一腔滚烫的血,日夜澎湃,却无处可撒,现在终究要归于泥土,彻底冷却。

他有一颗坚强的心,经受过无数次的捶打与淬火,如今终究要沉没于永夜,悄无声息。

还有,他的壮志未酬,他的悲愤难平;他的凄恻哀怨,他的万丈豪情;

他拍遍的栏杆,他望断的长安;他爱上的层楼,他欲说还休的愁;他醉里挑灯看的剑,他登临时抚过的吴钩......

所有的一切,在这个秋天,都归于尘土,归于永久的岑寂。

而临安依旧暖风如熏,大宋依旧太平无事,直到南下的铁蹄再度踏破这山河锦绣。

二.
八百年后,待历史烟云散尽,尘埃落定,多少王朝新替、千秋霸业皆做了黄土。

而一生不得志的辛弃疾,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诗词,被后世视作至高的经典,代代传扬;他的人生,作为一个传奇,收获了比他生前更多的理解和激赏。

稼轩词不灭,弃疾永不死。

在他笔下,有一往情深的温柔:何以箫声默,默声箫以何?多情深许几,几许深情多。

有依依别离的哀愁: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有宛转动人的繁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有远离喧嚣的闲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而更多的,是那些奔涌着激情,饱蘸着血泪,纠缠着爱恨的文字。每次读,那一字一句,都有触手可及的炽热,都有悲辛交集的激荡。

从“醉里挑灯看剑”到“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从“沙场秋点兵”到“却道天凉好个秋”;

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到 “人间不识精诚苦,贪看青青舞”......

他的这些文字,分明是不合时宜的热血、不得伸张的才华、不可磨灭的志向,一齐撞向现实的堤岸所发出的巨大轰鸣。

只是,偏安的莺歌燕舞下,他的杜鹃泣血显得太嘈杂;盛世的花团锦簇,更与他的衷肠肺腑格格不入。

于是,被冷落、被排斥、被打压,成了他理所当然的宿命。临安的青外青山楼外楼,于他像是不可撼动的牢笼。

但他那颗心,从来也没有灰,没有冷,没有死,要不然,如何解释,他临终之际还喊着:”杀贼!杀贼!”?

三.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

公元1161年,辛弃疾写下了人生中最绚烂夺目,最酣畅淋漓的一笔。

那年他21岁。

他生在沦陷于金人之手的北方,但异族统治下的痛苦和屈辱让他早早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

他“少年横槊”,“登高望远,指画山河”,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反戈一击,痛杀贼寇,收复失地。

他终于等来了机会。21岁那年,他召集起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加入由耿京领导的北方反金义军并担任掌书记,负责全军的文书和印信。

他在军中曾单人单骑,追捕一个盗走印信、准备投奔金朝的叛徒。他昼夜驰奔,三天内带回叛徒人头,名震一时。

他力主南归以壮大义军,并奉命去临安与南宋朝廷联络。

在他完成使命归来的途中,听闻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起义军已是群龙无首,土崩瓦解。他怒发冲冠,竟率领五十死士夜袭数万人的金军大营,活捉叛徒,尔后马不停蹄,昼夜不食,奔突千里,将其押解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

而此时的辛弃疾,恐怕不只是志得意满,更是摩拳擦掌,想着日后的宏图大展。

毕竟,如此勇武,如此韬略,如此年纪,要做的,不仅是建功立业,更是改天换地......

四.
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贺新郎· 用前韵再赋》

弃疾与去病,对仗工整,遥相呼应。

辛弃疾二十二岁时少年英气,锋芒毕露,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同龄时追亡逐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他内心也曾这样自许。

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向往的是朔风,黄沙,金戈铁马,而在临安,风是暖融融的,水是娇滴滴的,山是软塌塌的。

这里是他的故国,也是他的异乡。

他不得不脱去了一身甲胄,换上了高冠博带;放下了刀枪剑戟,拿起了羊毫软管。

横刀立马,驰骋万里疆场已渐成泡影;填词作赋,寄情山水田园才是理所应当。

人不由己,但辛弃疾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

他为官一任,总是力图振作,有所作为。

在担任滁州知州时“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很快改变了当地贫穷破败的景象,使民生大为改善,“荒陋之气,一洗而空”。

尔后,他任职江西提点刑狱,雷厉风行地平息了当地愈演愈烈的茶商叛乱,保全了一方安宁。

几年后,他就任湖南转运副使,遭遇一场声势浩大的饥民起义,他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赈济灾民,同时着手编练新军,以保境安民。

然而,政坛的诡谲多变,阴晴不定,恐怕不是这个出身行伍,一心报国图强、恢复河山的“粗人”所能理解的。

他很快遭到弹劾、罢黜。在其后的人生里,他翻来覆去地被起用、被打压、被频繁调动、被投闲置散,他跌跌撞撞,大起大落,然而,总归是落的时候多。

他自嘲“过则成灾”,也愤懑“娥眉曾有人妒”,也无奈“儒冠多误身”,也灰心自问“闲管兴亡则甚”,然而,他注定学不会安分,做不到超脱。

他的亡国之痛格外深沉,爱国之情格外醇厚,收复河山的愿望格外殷切,驰骋沙场的冲动格外强烈,他如论如何也做不好一个安稳闲适的士大夫。
无论是就任还是去职,北伐、收拾山河永远是他的心心念念。一有机会他就力图整饬政务,练兵备战,同时上书建言。

他的《美芹十论》、《九议》名噪一时,不同于空乏的书生之见,他的奏议体现了很强的军事素养,言之有物,立论高明。

他曾忧心如焚地指斥 “凡今日之弊,在乎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可谓是一针见血。

终有宋一朝,绝大多数时避战求和,不思进取,坐视国土沦丧;偶尔力图振作,兴师北伐,更像是逞一时血气之勇,仓促上阵,狼狈收场,从此更加讳言兵事。

而辛弃疾,永远显得不合时宜。他在主和派执政时力主北伐,受尽冷遇;碰到主战派上台时又主张周密部署,从长计议,依旧备受打击。

此等境遇,大概只能用稼轩公之姓氏“辛”字作解了:“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艰辛,悲辛,酸辛,辛辣,这便是他的人生况味。

五.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世人常将苏辛并立,然而,苏轼与辛弃疾差别甚大。

苏轼是传统的士大夫人格,他知进取,能取舍。他完美地践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坎坷飘零的境遇里,他可以一派自然恬淡,潇洒写意,古人有言:“气体之高, 辛不及苏远矣”。

而辛弃疾,是所谓“以武起事,而以文为业”,他本志在沙场点兵,最终却“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终其一生,他只知进,不知退;拿得起,放不下。

他的词,是用生命去写就,用生活去实践,不像大多数的文人填词,是消遣,是“诗余”,是用作歌筵酒席之间的唱和。

他的词直见血泪,见真情,见生死,婉约处肝肠寸断,豪放处血脉偾张。如叶嘉莹所言:“以英雄豪杰手段写词而表现了词之曲折含蕴之特美 ”。

1204年,65岁的辛弃疾最后一次被起用,被派到抗金前线的京口担任知府,准备北伐。

他在此写下了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年后,他最后一次被罢免,黯然回到江西铅山隐居。

又两年后,他亲眼目睹了轰轰烈烈的北伐走向一败涂地。同年秋,他的人生画上句点。

然而,他的名字,他的热血,他的诗词,将会永恒,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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