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的母亲叫畅兰英,她刚毅强悍不服输,是典型的西部女人。《大漠祭》中灵官妈的很多细节,都源于我的母亲。换句话说,我的母亲就是灵官妈的原型。

       母亲跟父亲的性格很不一样,但有一点他们很像,那就是善良。母亲非常善良,经常帮助村里人,在大家都挨饿的时候,她还老是把好吃的让给别人。

       我尤其记得她对古浪人的帮助——当时,整个西部都很困难,大部分西部老百姓都过得很苦,但比起古浪等地的老百姓,凉州老百姓的生活就好多了。古浪没有水,是全中国最干旱的地方,当地的自然资源之匮乏,可以说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直到今天,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很苦,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可能连发达城市的人均月收入都比不上,所以,过去的古浪人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出来讨饭。有时,他们甚至不是一个人出来讨饭,而是全家人一起出动。那时节,也有古浪人来我家,母亲对他们非常热情,总会尽力为他们置办食物。就算家里实在没有吃的,母亲也会带着他们挨家挨户地去借,想方设法地帮着他们活下去。有些古浪人实在太苦了,还会在我们家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父母除了养活全家七口人,还要照顾这些客人非常辛苦,但他们没有任何怨言。在他们看来,谁的命都是命,如果能让大家都活下去,他们自己苦一点也没什么。

       还有一件事也很让我感动:我的妹妹生了个女儿,有人就想丢掉一一西部人重男轻女,如果家里还没有男孩子,女娃一生下来就会被抛弃,《大漠祭》中小引弟的悲剧,在我们那儿经常发生。我在《长烟落日处》里也写过好些莫名死掉的女娃,她们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父母抛弃的。但母亲不同意这种做法,在她眼里,女娃也是自己的孩子,跟男娃没啥不同,不能因为重男轻女,就间接杀死自己的孩子。后来,她把那个孩子留在身边,自已养着,虽然很辛苦但她一直无怨无悔。

       我们家发生过很多类似的故事,只要碰上有困难的人,哪怕别人不来求助,我的父母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哪怕会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和负担,他们也仍然会帮助别人。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伟大,也不觉得自己善良,他们觉得本来就该这么做,不这么做才不正常。所以,帮助别人就成了我们家的传统,父母将它传给了我,我又将它传给了儿子和学生们。

       除了善良,母亲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勤劳。母亲非常勤劳。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每天一大早就会下地干活,出门前总会叮嘱我做早饭,因为我是老大。可那时我很小,还很贪睡,常常是母亲回来了我都没有起床。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掀开被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上几下。那时,父母要养活七口人,我们家的工分就根本不够用。为了多挣一些工分,母亲可以整晚不睡觉,干好几个人的活。比如,秋收时,一般人一天能割上五分麦子,有十分工,一毛几分钱,母亲却会干上一个昼夜,割上一亩五分地,挣三倍的工分。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就像铁打的一样,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她往往累得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就瘫在床上睡着了,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会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继续拼了命地干活。

       直到今天,母亲还在地里劳动,身体也很好。她七十多岁了,还能扛着一百斤的东西上楼。我经常劝她不要种地了,她种地能挣多少钱,我直接给她多少钱,可她不愿意。还在武威的时候,我想把她接到身边,让她跟我们一起住她也不愿意。她只想像以前那样活着,因为她已经习惯了。

       移居广东之后,我曾把她请到广东的家里,想叫她享享福,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没住几天,就硬三霸四地回了老家。有一年我回家,正赶上丰收的季节,咱家的院里也秋意正浓。妈种了很多菜,地里还结了十几个南瓜,每个足有四五十斤重,为院落增添了许多丰盛,也惹出了妈一脸的笑。那时,我才知道,妈只要有吃的、有住的,还有属于自己的三分地,就很满足了,这就是她的快乐。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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