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我的“会头”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好友国权偶尔从杭州的新家回来,见了我便说:“你看,阿拉这里变化真小,变化真慢……”

离了故乡之人的内心多少有些矛盾,一边希望着它朝繁华的方向迅速发展,改变,一边又担忧着,更希望它保持原来的面貌。在外游历的人大概都害怕“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悲哀吧。我和国权走着一条反向的路,他走出去,我走回来,而阴差和阳错也会有交汇的一点,那一点叫做“乡愁”。

在奔流不息的运河附近,在幽深曲折的小路尽头,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偏僻:倘若你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除非在机缘巧合之下,否则很难发现在这样的犄角旮旯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村子;第二印象是静谧,静谧并不是没有一丝声响,村子是有声音的:由远及近的犬吠声,由近及远的羊叫声,散落在各处的鸡鸭声,还有从稻地门前传来的麻雀声,还有从不远处的运河里传来的船笛声……可它们使你远离了尘世喧嚣,使你忘却了追名逐利,使你只想要头枕落花,身披云被,在流动着微风的天地间小憩一会儿,在隐约的微芬里做个甜蜜的梦。这便是我初识的故乡。

阿拉(我们)这里叫做“永丰”,永丰这个名字是因永丰庙而来的,永丰庙是座大庙,永丰村是个大村。若是分得再小一些,我们这里应该叫做“会头”,人们习惯叫它“捻鱼会头”。“捻鱼”一词在桐乡境内很多见,意为“捕鱼”。可见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是以捕鱼为生的。我不晓得“会头”一词在老底子的俚语中表示着什么意思,但我很清楚“捻鱼”不是一个好行当。在我出生的时候,原先每家每户必备的小木舟,绝大多数已经被拆掉当柴烧了。辛辛苦苦打上一年的鱼所得的收入,到了年末,将这吃饭家伙——小木舟——一顿修修补补之后,所剩无几。船养人,人也养船,倒是两不相欠,可这并不能成为一段佳话,穷啊!渔民没有田产,住所简陋,于是在分到土地之后便一齐改行务农了。

在我出生的时候,所见的风景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不知尽头的桑树地。它们在高高蓝蓝的天底下,在软软绵绵的云隙间,它们在勤勤恳恳地运作,安安静静地生息,和这里的人们一起。

在田地旁,在机耕路的边上,乡民们把房子连成一排。一条小小的河浜将会头分为会东和会西,会东是散散落落的两排人家,都姓沈;会西由从南到北的整齐的三排房屋组成,最南边的那一排叫做“沈家里”,顾名思义,那里的人们清一色姓沈。中间一排姓朱和蒋,最末一排姓朱和沈:这两排没有单独的名称。沈家里“一枝独秀”,好赌的人又多,住在北边的人们对他们多少有些偏见,于是悄悄地将沈家里的人冠之以“赖”,背地里都称作“赖某某”。按照本地习俗,给人取名的那个不是干爹就是干妈,如此算来,沈家里人的“干爹”“干妈”可就数不清了。其实除了好赌一点钱,沈家里的“赖”一代们都是农民,“赖”二代们都是工人,“赖”三代们都是学生,和他们的“干爹”“干妈”们无异。

自然,这都是玩笑话。住在我们这里的人没有结怨的,彼此都很和睦。

会东的东边是河,那一带叫做“东港”;会西的西边也是河,那一带叫做“西港”。两条河都是运河的支流,连接南北,贯通东西,把村子围在了中间。临着水次的地方适合造田,东港西港那一带都是田地。我们统称为“田坂里”。田坂里是大人们的依靠:播种育苗,拔秧插秧,收稻掼稻,都在田坂里。田坂里流淌着从天上落下的雨水,流淌着从运河引入的河水,也流淌着从人们身上滴下的汗水。田坂里是勤劳象征,田坂里寄托着乡民的期望。田坂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放风筝,捉泥鳅,钓黄鳝,钓龙虾,都在田坂里。春天里放风筝,孩子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跑得汗津津地把风筝放到天上去,放到那个很高很远的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去;初夏时候田坂里注满了水,和黄鳝泥鳅斗智斗勇的时刻也便随之到来了。手巧的人能将一根铁丝做成钓子,穿上蚯蚓,将这滑不溜秋的东西引出来端到餐桌上去。或是在一截短棒上挂一条鱼线,在鱼线上穿一根针,针上穿着饵,连夜地把田坂里跑了个遍,在所有的小泥洞里放上一把钓子,第二天一早去收。收成好,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卖钱——这是极品的野味,也是稀罕的商品;钓龙虾就更热闹了,捡上两三根桑条棒子,挂上线,系上田鸡或者蚯蚓,半天可以钓到一提桶。带回家去掐头去尾一顿炒,别提有多鲜美啦!

田坂里承载着许多人的壮年,田坂里储藏着许多人的童年。小小的村子被田坂围绕着。

我家住在会西。人们在那一条连接着东港西港的支流边顺势建起一排房屋,于是这一排人家也便成了例外:离田坂远,离河水近,这一排都是枕水人家。我家就在其中。仍然清楚地记得,由西往东,依次是最西边的六生家,顺发家,我们家,子龙家,法林家,炳坤炳南兄弟两家,富民家,建富家,金林家和最东边的建兴建林兄弟两家。他们当中有一部分是沈氏的本家,有一部分是从别处迁来的“新居民”。村子最北边的所在就是这样的一种格局。这是村子最北边的地方,河上没有桥,河对岸属于隔壁镇——离得近,差得远。但那一条河给了我们不少的乐趣:春天沿着河去找果树苗,桃树苗,梨树苗,橘子树苗,枇杷树苗一样不少。连同根须上的泥土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拔起,种在自家门前,用小木棒围在圈内。无论能否存活,能否长大,乐已在其中矣;夏天傍晚急不可待地跳进河水中,去扑腾,去撒欢,将永远过剩的精力发泄出去。或将河水当做床,将天空当成被,一转身又和岸边的野蔷薇花来了个四目相对。这样的惬意,那样的美,纵有千金换也换不回!

田坂与河流将村子紧紧相拥,静静守护,于是村子的阴晴雨雪都是适宜的,村子的春夏秋冬都是安宁的。阿拉这儿真是一块宝地,远离一切自然灾害。所以春夏时节只需勤勤恳恳地去耕作,秋天里必定有满满的收获。冬天,冬天就把金黄的稻谷晒满了稻地,在阳光下的竹椅上安心而惬意地打几个盹吧——老天眷顾着呢,还怕什么?

在这里,孩子们的童年都是幸福的,哪怕很少吃到叫卖而来的“羊房钳”,“糖油绳”,“葱管糖”,“米花糕”呢!哪怕夏天里少吃了几根冰棍,秋天里少吃了几斤橘子,冬天里少吃了几块“锻糖”呢!

安安心心地将我们的童年永远存放在这里吧,我的永丰,我的会头,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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