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三毛遇见张爱玲,她们能不能做朋友?

好文共欣赏:


                    01


那一年,三毛看张爱玲的《烬余录》,当她读到张爱玲在香港战役期间被派去做临时护士,对病员极不耐烦的情节时,大呼喜欢,因为她说看到了人性的真。

她后来还以张爱玲为原型写了一部电影《滚滚红尘》,只换来后者一句:“真讨厌”。

三毛自杀后,张爱玲颇不以为意地说:

“她怎么自杀了。”

她们对对方的态度,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

三毛很三毛,张爱玲很张爱玲。

同为享誉华人世界、有着不一般经历身世的迷人女作家,她们被屡屡放在一起来作比较,见仁见智兼有。

可惜的是,虽然曾经身处同一时代,这二位却没有交集。

如果,她们当初机缘巧合,忽然“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在某个场合遇见,会说一句:

“哦,你也在这里吗?”

还是连致意都省略,默默擦肩而过?

毕竟,同是倾城女子。(张爱玲写过《倾城之恋》,三毛写过《倾城》)

但,她们心灵的底色却太过不同。

张爱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真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底色;

三毛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她有幸,身边始终有爱和支撑,所以尽管命运多舛,但她心灵的底色是暖粉浅绿,杏黄橙红。


                      02


众所周知,张爱玲的原生家庭不幸福,早年父母感情不和离婚。

父母在私人生活上都很能洒狗血,父亲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母亲终生以谈恋爱为业。

他们都忙于追求个人幸福和自我享受,没有给到孩子该有的家庭温暖,这是其一。

更重要的,在个人成长规划上,张爱玲曾屡遭打击。

张爱玲曾外祖父是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李鸿章,她算是贵族后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末世,人家也是大宅里出生,花园洋房汽车里长大的。




但大户人家都有个特点,有钱也未必肯舍得花在孩子身上,贾宝玉说过“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大概是对只出不进、内囊耗尽的恐惧,爱玲父亲不舍得花学费,让她在家接受教育。

母亲主张送学校,父亲一再大闹着不依,到底被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送进去了。

张爱玲天资过人,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英文和绘画更是出类拔萃。

她本人也是个有抱负的少女: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

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展望中的自己颇有后来的亦舒女郎的范儿。

但父亲却不赞成她读书,继母过门之后更是克扣,总让她穿自己的旧衣服,以致留下阴影,后来成名后恋衣成癖。

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她向父亲提出留学,父亲听了大发脾气,说她受了母亲的挑唆,继母更是大骂。

此事后来成为与父亲反目的导火索。

在被父亲毒打后,她从家里逃出来跟了母亲。然而“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为了生存,她努力迁就讨好,但还是成了自由惯了的母亲的累赘。

对于敏感的少女这不啻是一种煎熬,考上伦敦大学远走高飞大概是她当时唯一的精神寄托。


                    03

命运却从这里开始跟她开起了一连串的玩笑。

张爱玲在包括日本、菲律宾、香港等整个远东地区考生中名列第一,但欧战爆发,无法成行。伦敦大学去不了,只好改上香港大学。

港大期间她的成绩每门功课都是第一,意图在港大毕业后再去英国深造。

不想香港战役又爆发了,战火将她的成绩单付之一炬,她只得返回上海。

如果说前两次玩笑是历史造成的,第三次玩笑更让人啼笑皆非:

要强的她仍然没有死心,又一次投考了圣约翰大学。

这次没有考取的原因竟然是国文不及格须得上补习班,连她老师都为她鸣不平,可最终还是因为生活费无法解决而辍学了。

她心心念念的学业梦想就此黯然收场,不得已成了一个靠笔墨来养活自己的女作家。




张爱玲不是与生俱来的消极主义者,回顾她的成长史,你会看到她不是没有奋斗过,但所有的奋斗都拗不过命运小手指头的轻轻一个拨弄。

怪不得她说: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又说:“生命有它自己的图案,我们唯有临摹。”——多么痛的领悟。


                    04

无法左右历史的进程,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写作成了她不被世界抛弃的饭碗,进而傲视众生的利器。

张爱玲那么那么珍视自己的文字,以笔为枪,弹无虚发——在她的文章里,你看不到多余的字,虚浮的词,她追求的文字境界是极致的精准:

“发现自己想说的话早已让人说过了,说得比自己好呢,使人怅然若失,说得还不及自己呢,那更伤心了。”

一贯心高气傲的天才姑娘,不论做什么,当然都要做到最好。

人们惊异于她的横空出世: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笔锋怎么会那么老辣冰凉?

没错,她很年轻,但奈何这成长的一路上布满暗戳戳的伤,身边围绕的人凉薄居多,已对她的三观产生影响,笔尖流泻出的文字怎会不犀利苍凉!

让她像冰心那样写爱、写暖、写真善美,对不起,她没看到,她只看到“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

这本是一个热爱生活的文艺小女生的快乐,而后面紧跟着转折一句,读来甚觉心酸: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对人,她始终存有疏离戒心,无法自然放松地与人相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伤,终生未曾疗愈。

更别提她后来那场著名的初恋,胡兰成的风流成性,滥情辜负,让初尝爱情滋味的她倒足胃口,但仍然选择体面结束: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

世人都赞张爱玲决绝,哪里决绝了?

就和这样一个渣男的关系还值得用一年半的时间考虑,应该分分钟将之踢出局,可见爱玲之纠结重情。

随信还寄去三十万,真是中国好前任之典范。

然而这个胡兰成,在余生还不忘消费她,写了一本《今生今世》展览当年旧情,炫耀了自己,顺便恶心了她。




为男女感情所伤过的人,不会再轻易讴歌爱情。所以在她笔下,没有纯粹的爱情,只有扒皮和嘲弄,很难有好的结局。

仅一部《倾城之恋》是团圆结局,还是充满了算计和历史的巧合,尽管后来傅雷批评她,她还是毫无愧色,说主角的结局“就事论事,他们只能如此。”

好作家一定对自己够狠够诚实,她只肯写她自己信的世界,人世待她凉薄,她可没那么好脾气,昧着良心说这世界好暖好美好感人。


                    05

可是,在她心中仍然珍存了一段记忆,她深情回忆到:

小时候母亲回国,举家搬至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母亲坐在钢琴凳上模仿电影,她大笑着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看到书里夹了一朵花,母亲告诉她这朵花的来历,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听了落下泪来,母亲立刻向弟弟表扬她:

“你看姐姐不是因为吃不到糖哭的。”

她写信给自己的好朋友描述自己的生活,用了满满三页纸,还画了图样,没有得到回信。

时隔多年,她回忆起来自嘲说:

“那样粗俗地夸耀,任是谁都要讨厌吧?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巅峰。”

在那自嘲中,是藏不住的幸福快乐。那是属于童年的短暂的黄金时代。

哪有人天生凉薄呢?对吧?一定是曾经被伤透了心。




即使后来被读者追捧,她也坚称大家爱的是作品而不是她本人,这可以叫清醒,也可以看成是紧张——总怕自己不招人喜欢。

对张爱玲,当我们试图去理解而不是去神化,便多少能明白了她为什么厌恶三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痴情女子,因为当年痴情正是自己最不值之事;

也理解了她为什么对三毛自杀的不以为然,成年人的世界谁容易?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一死了之?

我们不能只看到张爱玲的孤傲和凉薄,也要看到她的无辜与不屈。

                 

                    06

三毛与张爱玲有太多不同。

她比张爱玲幸福太多,她有一对爱她如命的伟大的父母。

尽管她在孩子里最不省心,父母还是给了她无限包容与呵护,对她不抛弃、不放弃。

她本名陈懋平,“平”是希望世界和平,“懋”字则来自族谱。

但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于是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去掉,偏叫自己陈平。

她父亲便也默许了,连带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对她不可谓不宽容。




小时候的三毛,夸张点说是一枚“小学渣”,数学经常得零分,被老师在脸上画墨圈羞辱后,她便再不去上学了,休学在家。

父母便将她转入美国学校,学插花,学钢琴,学国画,还对她进行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但都以失败告终。

更别提她后来的抑郁、割腕闹自杀,很少消停。

父母对她费尽了心机,她自己也说父母对她“用尽一切爱心和忍耐。”

在跟名家黄君璧习山水,向邵幼轩习花鸟长进不大之后,她又提出要跟著名画家顾福生学油画,学费想来不菲,但父母又一次依了她。

饶是如此,跟顾福生第一回约定的上课日时她又不肯去了,母亲便打电话去改期。

在这里,她遇到了为她进军文坛领路的贵人。


                    07

她的绘画天赋跟张爱玲实在没法比,学了几个月,笔下的东西仍然不能成形。

然而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后来连她自己都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但顾福生鼓励她:“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然后送给她一些文学书看。正是这些书,替她推开了日后成为作家的一扇门。

她开始尝试写作,顾福生帮她推荐到杂志发表。她拿着杂志跑回家,比她更激动的是她的父亲母亲,他们喜极而泣。从那一刻,希望在萌发。

她开始羞怯地向母亲要打扮,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去定做皮鞋,姐姐选了黑漆皮的,而她摸着一张淡玫瑰红的软皮爱不释手,而母亲就真的替她买下。




对比张爱玲,为了不花母亲的钱不舍得坐公交,步行跨越城市,而彼时,她的母亲一天一瓶羊奶,为的是保持肉皮儿细嫩。见外至此,真是感慨良多。

同是母亲,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孩子的幸福成长真的不完全取决于家庭物质条件,而是父母肯在她身上花多少心思和爱。


                    08

张爱玲当年想留学拼尽全力而不得,后来的三毛却在父母的资助下实现了她的梦想。

她在自传体小说《倾城》一文里说:“我是依靠父亲伏案工作来读书的孩子”,所以要加倍努力,总算是懂事了。

尽管三毛后来多次遭遇感情重创。

前有遇人不淑与有妇之夫的画家纠缠,中有德国未婚夫结婚前夕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有西班牙丈夫荷西溺水而亡。

但是每一次难关面前,她的父母兄弟姊妹都会陪在她身边渡过,她的所有情绪都有人承接。

她留学刚回国,回到家看到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委屈地哭了:

“原来你们吃得这么好。”

慌得母亲对她又是心疼又是解释;

她的新书父亲作序,题目是《我家老二——三小姐》,语气宠溺;

她也会发脾气,因为两个年幼的双胞胎侄女不认她,她逼急了拉出来给一顿暴揍。

三毛的《背影》里,记叙的是荷西去世时父母陪在她身边为她操劳付出的点点滴滴。

在那篇文章里,她这样写她的妈妈: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这样的话,在张爱玲那里是绝看不到的,因为她从未曾得到过这样无私的爱。

有人说三毛矫情、装,甚至说她是撒谎精。

但有一点你不能否认,三毛本人绝对绝对是一个待人善意满满的人。

她的朋友遍天下,随便到一个陌生地方,都能很快交到朋友;

她可以拎着一只箱子住进王洛宾的家;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认《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做干爸。




这样的事情,能想象发生在张爱玲身上吗?

张爱玲可是连给朋友写信发点小牢骚,都要立即警觉,马上歉意地说自己“啰嗦半天,乌烟瘴气”的人。

得到过太多爱,才会对世界有那么多的信任和温柔。

三毛的命运实在不能说好,除了感情不顺,身体总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期还得过癌症,但生命有了爱托底,她的文字里永远有热乎乎的能量在流动。

譬如她在《哭泣的骆驼》《哑奴》《温柔的夜》里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爱,在《倾城》里对一见钟情的疯狂与不管不顾:

“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还是那句话,好的作家只会写自己信的东西。

只有自己信,读者才会信。她的作品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故事情节先毋论真假,但主题不会造假,那就是永远指向真、善、美。


                    09

三毛与张爱玲两个人,际遇太不同,也造成个性上的不同。

一个既温暖又能“作”,一个既冷傲又自律;

一个不管怎么“作”都会有人给兜底,一个从小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们“作”;

一个对生活入戏太深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一个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入戏太深闹了笑话。

但她们的共同点是真,对文、对己都真实。对人性深深失望的张爱玲不会去矫饰美好,被人无限包容过的三毛不会去故作高冷。

所以,她们都各自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自己,几乎不可能被复制和超越。

世界就像一个被虫蛀过的苹果,对这一点两位作家心知肚明。

不同的是,三毛会用手掌把那个虫眼捂住,把最光洁的那一面推到你面前,说:

亲爱的,咬一口,很甜是不是?

而张爱玲,会干脆利落地把那个虫眼转过来对着你,说:

每一个苹果都有虫眼,没有例外。

你呢,会喜欢谁?会欣赏谁?会愿意和谁做朋友?

而一个成熟的读者终究会明白,再好的作家描述的那一面永远不是全部真相,他们只负责将你说服和打动。

如果在天堂,她们遇见,会做朋友吗?

也许不会,因为她们彼此相信的东西对方都没有见过,三观不同没法做朋友。

但也存在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三毛会用她源源不断的暖,焐热张爱玲那颗被冰透的心,终有那么一天,张爱玲对三毛,会像黛玉后来对宝钗那样说:

“怨不得大家都说你好,往日见人都赞你,我还不受用。如今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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