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相框里妈妈(1)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它在地图上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叫龙泉河。

龙泉河的水面宽度常年保持在一米左右。大人们过河,通常只需正常迈上一步就可以轻松过去。而像我这样七八岁的小孩,需要先向后退上几步,然后起跑——加速——住脚——跳跃,一气呵成,飞身而过。因为是跳着过去的,所以孩子们又称它跳跳河。

跳跳河水源自屯后杏花山下的一口泉眼,据说那泉眼是大炼钢铁年代开凿的,原本是打算凿一口井,不想一下子凿出口泉眼来。河水从杏花山下出发,像一条刚刚被挖出土的蚯蚓,蜿蜿蜒蜒,曲曲折折,一路爬向远方的一条大江,然后再顺着那条大江,流出国境,汇入大海。

我家是屯子里面距离跳跳河最近的一户。我坐在炕上就可以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我出了院门就可以看到杂草丛生的河岸。即便如此,有一段时间我却无法接近它,更无法到它里面玩耍。

父亲对水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这种忌惮和我的祖上有关。

我的太爷是闯关东过来的流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流民。爷爷曾对父亲说过,父亲又曾对我说过,太爷在没入关之前,原本在地方军阀的部队里当兵。那时军阀混战,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太爷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送了小命,所以他在一次战斗中义无反顾地当了逃兵,跟着一群流民来到关东,第一份工作是给地主家扛活。那年月,东北遍地是红胡绺子。为了自保,大户人家一般都要雇炮手看家护院。太爷正经八百地摆弄过几年枪杆子,有实战经验,枪打得也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金刚钻正好能揽上炮手这个瓷器活,于是果断放弃扛活,干起了看家护院的炮手。再后来他就娶了我太奶,把家安在了我们这个屯儿。再再后来他就欠下了一屁股赌债,走投无路,落草为寇,挂柱到一个局红管亮的大绺子,做起了打家劫舍的胡子,过上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把分钱的逍遥快活日子。他的结局自然是悲惨的,若干年后,他所在的绺子被剿匪部队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统统葬身在五十里外的一座泡子里。

太爷沉尸水底那年,爷爷也就十四五岁,他在地主家当半拉子。地主对他不错,供他吃供他住。爷爷和地主的一个儿子是把兄弟,两人从小玩到大。父亲管那人叫李五叔。爷爷娶奶奶那会儿,李五叔没少出力,又是帮盖房,又是送钱粮。爷爷始终记着他的好。那场运动兴起的时候,李五叔被打成了四类分子,天天戴个高帽子挨批斗,爷爷夜夜到他家去劝慰他,给他送吃送穿,但最后还是没能把他留住。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纵身跃进了屯东口的泡子。那泡子水很深,能没掉一个人。爷爷听说后,哭着喊着跳进去救他,两个人抱在一起挣扎了半天,最后携手进了鬼门关。

真正让父亲感到惧怕的是小叔的淹死。他觉得这个家族的男人都迈不过“水”这道关。于是他四处找算命先生人算,还花钱请大神破关。据他自己说效果非常的明显,起码他和我暂时安全。但在我看来,他心理的恐惧还没有改变,特别是对我,设置了层层防线。这些防线看似是为了确保我的平安,但却无形中阻断了我奔跑的路线,成了我必须想方设法摆脱掉的羁绊。

在我记忆里,父亲的生活十分简单且又极为枯燥。他每天反反复复重复做五件事:干活、吃饭、喝酒、吸烟和睡觉。干活是他的主业,地里的活从种到收全凭他一己之力,家里的活杂乱且又琐碎,他要割草挖菜喂马养鸡鸭,他要摘菜挑水抱柴烧火做饭,他要扫地擦柜缝补衣服,他要洗碗洗筷洗衣服,他要买盐买醋买火柴买日常用品……他要做家里的一切的一切。吃饭和睡觉是他的身体客观需要。他要干活,就得吃饱饭,那样才有力气,还得睡好觉,那样才有精神。喝酒和吸烟是他的两大嗜好。他喝酒但不酗酒,更不闹事。我始终认为,他喝酒完全是为了睡得更好,只有睡得更好,他才有足够精力去应对家里家外的活计。他烟瘾很大,干活时也常常叼着烟。我觉得他吸烟一部分是为了打发时间,一部分是为了解乏,缓解一些身心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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