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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洒在青石砖上,少女杵着下巴笑盈盈地盯着长跪在一旁的少年,女孩子的眼睛笑起来弯成了初七的月亮,鼻尖稍稍上翘略显调皮,她可算不得美人,但一颦一笑别有一番叫人见之不忘的风韵,“这是写给我的?你倒是说话嘛。”
案几上铺着一幅竹简,上面用工整的篆体誊写了一篇宋玉的《神女赋》,赋的作者相传师从屈原,是当时楚国出了名的美男子,少年显然有自比宋玉美貌的意思,而笔体仿的是前朝丞相李斯,就更可见其抱负。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少女一边读,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多少有些挑逗的意味,从小到大,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不少人都夸她漂亮,可还没有人这么文绉绉的赞美过她。
男孩子摩挲着衣角,他不愿细想这笑声里是不是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讥讽,只是他的脸在夕阳的映衬下的确烧得更红了。
“大人!”埋头翻阅各县邸报的河东太守被满头大汗连滚带爬冲进来的郡丞吓了一跳,若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他视作臂膀的手下不会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
“有军报?”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眉头霎时锁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太守五十岁出头,有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两鬓已经斑白,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雕琢着痕迹,曾经风餐露宿使得他脸上的皮肤龟裂得好像干旱的河渠,然而他身材挺拔,腰杆笔直,这自然得益于早年的从军经历,正因为如此,这副模样才让人看不出老态。
河西军报是时下每个汉朝人最为关心的话题,新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半个月之前进入大漠便没了音讯,而河东郡作为长安在北方的最后屏障必须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以及整个战场的情况,这些天,太守隐约担心,霍去病的一万军队会不会已经叫匈奴人全歼了,陛下搁置正值壮年且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卫青,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起用年仅十八岁的霍去病着实让人费解,要知道搁在几个月前霍将军还不过是霍票姚,看郡丞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摇头,他才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舒展开了拧在一块儿的眉头,既然不是战败的军报就没什么能叫天塌下来的事了。
“卑职刚刚听说,平阳长公主的车驾快到平阳县了。”郡丞跟随太守多年,深知其蘸火就着的脾气,此时怕太守骂娘,先撇清了自己的干系。
往常长公主回平阳县都先经过河东郡的首府安邑,然后由太守本人或派郡丞陪同浩浩荡荡回到县里,这次有意不知会郡府,怕是太守哪件事办得不周全惹了长公主不高兴,本就有些心烦意乱的太守不情愿地扔下刚刚拿起的各县奏报,望着外面将吐出新芽的柳树嘟囔道,“这败家娘们儿这时候来添什么乱。”抬眼看了一眼将头扭向窗外的郡丞,又小声嘀咕道,“一定是因为几个孩子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平阳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同母姐姐,封邑本在阳信,故应称作阳信公主,因嫁给开国元勋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并育有一子,所以坊间多称其为平阳公主。
曹寿早死,平阳公主改嫁汝阴侯夏侯颇,孰想夏侯颇因与父妾通奸而国除自杀,及至卫氏兴起,皇帝再次赐婚,平阳公主又嫁给了新贵大将军卫青,颠沛流离的婚姻,外加不愿意让独子曹襄过早沾染长安的声色犬马,平阳公主将曹襄留在了封邑,并委托历任河东太守照顾。
此任太守有一双儿女和曹襄年龄相仿,他当然乐于巴结这位深得圣眷的长公主,考虑到王侯没有官职必须长留封地的政策,所以把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都从安邑送到了平阳侍读,当然这其中还有更长远的打算,曹襄富贵是早晚的事,自己儿子若能陪伴左右今后也能平步青云,几年间他又从长安、邯郸、临淄等地请来当世大儒给两位公子授业传道,两个月前,皇帝下诏各地举贤良孝廉,以四科取士:德行、博学、法令练达、刚毅有武略。对曹襄和自己儿子学业胸有成竹的太守给两位公子报名参加了在未央宫的策问,这几天有消息说即将张榜,所以平阳公主此来多半是因为此事。
太守披上一件稍厚点的大氅,虽然已过早春,但北方的天气依旧有一丝寒冷,“走吧,咱们也去平阳县,告诉都尉要是有什么最新军报,直接到平阳知会我。”太守的心思更多地还是在骠骑将军上,一旦出征的汉军溃败,匈奴人定会乘胜反扑攻打边境城市,届时作为长安屏障的河东将进入临战状态。
他还是不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就敢起用一个胡子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做远征军的统帅,毕竟有道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平阳侯府邸和所有的高訾豪宅一样富丽堂皇,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光在本朝侯府便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扩建,面积比前朝时整整大了一倍,四周高墙耸立、深壕环绕以示森严,门阙朝东,取《老子》中紫气东来之意,墙上浮雕巧夺天工刻画的是《山海经》里的神话志怪,过了明间是第一进院落,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高祖皇帝赐给第一任平阳侯曹参的奇石,足有两人多高,形状如同战国时魏国版图,以此表彰曹参平定魏地的开国功业,此处便是外庭。过了外庭就进了会客的大堂,若是寻常访客,主人一般在此设宴招待,外庭和内庭隔着一道寝门,里面三重是侯府起居之所,书房、庖厨、宴饮各占一室,至于装潢之华美、用具之考究自不必说。
从长安回来之后,曹襄和他的狐朋狗友就在内庭夜夜笙歌,精酿的好酒喝了不下千坛,见识了长安的纸醉金迷,曹襄更是对母亲把他留在封地的做法不满,此时又像一个落魄的中年人一样腆着肚子发起了牢骚,他的伴读、太守的儿子樛莽几乎可以对着口型跟他说,“怎么长安就让人堕落了?陛下难道不是在长安长大?陛下难道因为长安的繁荣就不学无术了吗?母亲就是不愿意管我,我看她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给了大将军和他的几个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连日的醉酒显得过于憔悴,曹襄也算得上英俊男子,他中等身材,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眼神虽因醉酒看起来惺忪,却掩饰不了一股子勃发的英气,其实这是那个年代汉家儿郎最常见的身姿与气宇。
对比之下樛莽就显得相形见绌了,和小侯爷在一起,且不论他的身材略显臃肿,光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就多少显得有些獐头鼠目,这时候宾客们也习惯了樛莽总是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宽慰侯爷。
其实曹襄的抱怨也不无道理,大将军卫青初来长安时曾是平阳公主的骑奴,发迹后就有人传言卫青在做骑奴的时候就跟女主人眉来眼去,这样下流的小道消息很难不给年幼丧父、缺少母亲关怀的小侯爷带来伤害,就在曹襄还想喋喋不休的时候,管家跑来说,“侯爷,长公主回来了,现在车驾已经过了临汾。”
临汾到平阳不过一个时辰的车程,曹襄一听酒登时醒了大半,不管在背后如何数落母亲的不是,但以孝治天下的观念熏陶还是使得他对母亲心存畏惧,“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酒宴撤掉,樛莽你和我到书房去等候母亲,其他人快从后门散去,管家把这里打扫干净,别忘了把窗子打开,把酒气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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