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公

这是我的对外公的回忆。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人,能够在亲人还在的时候多多陪伴,不要像我一样错过之后遗憾一生。


我不知是否在我正式去他家常住之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在我幼时他的妻子曾经温柔地来访过。她用开口的米袋装着几只老母鸡,说是来看看我,我也不知她为何待我那般好,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我,用温热的手掌摩挲我,笑盈盈地夸着我是个精灵的孩子,还打开她那绣着牡丹的手帕,取出几块亮晶晶的冰糖给我,对于孩提时代的我来说,这就是莫大的惊喜。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像珍视从河边捡来的萤石那样,将它们装进了我罩衣口袋的小纸包里,满心欢喜地跑到后园的草坪,呼唤着我那现已遗忘的朋友。他从黄框的铁条窗里伸出黑黑的小手,对我露怯地笑着,我回头却看见她在阶下对我笑着,我也报以一笑。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和我这个小孩告别,只是听母亲告诉我她希望我去她家玩,我是十分的愿意同这样可爱的人一起玩耍的,但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六年。

我的父亲在一阵唏嘘与哀悼声中逝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并没有让他历经这世上的大多美丽风景,但是他收获的是一位忠贞的妻子,一个敬重他的儿子,一群尊敬他的学生,身边的人都极其称羡地说他是死得其所的成功者,当时我并不能听懂这样深奥的文字,只是捧着厚重的灵牌,走在一口封存着父亲躯体的黑色棺材前,轻轻地啜泣着,呜咽地沉溺在悲痛中,难以自拔。这样突兀间就离开我的父亲是不是也太过无情了?我回想着,那时我对许久不见的父亲开始思念,母亲隐瞒说过他只是出远门去了。三月过后,当我再见他熟悉的面容,竟是形销骨立,油光泛涌的愁容。他握着我的手,用他仅存的气力对我说:要照顾妈妈,好好生活。我曾以为他会从此好起来,再次把我放在他的肩头,再次扶着我胖乎乎的小手写下我的姓,可是我并不知这是病入膏肓的回光返照,我只能回忆起当时我多看了他很多眼,是颤抖的僵直的手指,还有凝在眼角未曾绽放的泪花。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同时也是他见我的最后一面。

母亲为生活奔波着,去了遥远的地方工作,而我自然寓居在外公家。至于我为什么不是理所当然住在我老家的瓦舍,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知道其中的蹊跷,只是粗略的猜测着本家的态度,将这种疑惑压在心里,以免影响乡邻的感情。经历过一场沉痛,我变得孤郁了,或许这就是生活的莫测,不会让一个人的人生永远是单调的颜色,又或许是让我更加亲近真心相待的亲人。我再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外婆将我拥入她的怀抱,以腿当枕哄着刚离父母的我。外公站的不远,斜阳照着他挺直的身躯,留下一段长长的影子,在风中静默着。我知道,从此我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在他们的眼中我慢慢成长,在我的眼中他们慢慢衰老。

外公从里堂里拖出了一张老旧的课桌,将它拆卸成零落的木板,他将那些虫蛀的废料扔进了火房,从梁上抽出几根粗壮的木头,用他那沟壑纵横的巧手造出拼接的原生态课桌配件,他又拿出铁盒子里的锁扣,拿出茶几角落的二锤,叮铃咣当地凑成那张刻着我痕迹的陪伴我整个小学时光的老友。我记得我去学校的那天他仍然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叮嘱我要认真学习。我想,他定是眷着他地里的农活,转身后便是脚底生风急不可耐地奔赴那片碧绿的田野。到底是怎样的魔力能够如此地吸引着他的目光,我不能明白。

我渐渐地了解他了,许是同他生活久了的缘故。我曾呼喊过午间劳作在远方的他,抵着热辣的日头忘我地耕耘着,于是我便只能到地里摘几口黄瓜当做午饭;我曾观望过整日裁剪在木案的他,伏着疲惫的腰背专注地丈量着,于是我便只能到火炕上焖几块腊肠用以犒赏。他喜欢听戏,但他没有那样嘹亮的歌喉与优美的身段,就不能端出个架子来唱一场波澜万状来。他还是村里的手艺人,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每当年节,总有人抱着一摞摞布砖来访。他算是一个高学历的人了,可能你不会相信小学毕业的他会成为在他那个年代这片土地上最有文化的人之一,但这确实是真的。他总喜欢听我讲新鲜的趣闻,时不时还对比他们那个时代的风气,发出许多生不逢时的感慨,他说他很喜欢我这个时代。我不知道他还隐藏着怎样的身份,或者说他还未曾展露怎样的本领,我对他的崇敬之心已然坚定不移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意,我也彻彻底底地成为不输于本地的泥孩子了,我跟着他的脚步翻山越岭,到深林里寻找各类不常见的野菜和蕈菇,到金黄的稻田里收割谷物,到浅水的河滩边摸鱼捉蟹,到高悬的瀑布截流灌溉……我的生命里同他美好的回忆,我永永远远不会忘记。

时间总是这样的无情,不知何时他竟老了。我见他坐在一张狭窄而高大的太师椅上,佝偻着背,不知看向哪片天空,也不知思索着什么。他的脸上充溢着类似落寞的神色,抿着淡色的唇微微颤抖着,黑黄色的肌肤蜷成一堆,全然没有发现我。我悄然地走开,并不想以我的到来去终结他的沉思。当他惊喜地发现我,只说:回来了啊,多耍几天啊,吃饭了没,我去给你热。我的泪霎时间便决堤,只掩面转身过去,袖手拭过。我吃上了我心心念念的咸菜,也吞咽着外公对我的怜爱。我当是和他多多谈天,惜时日无多,我本准备在他们熟睡的星夜悄悄地离开,但我狠不下这心来,我只听见在黑棉下颤动的呓语,不知道他能否熬过那个冬天。他又一次地送别我,我也拖着迟缓的步伐,只是我不认识的他的老朋友同他感叹着江河日下,这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一晤,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他俩都能长命百岁。终究是到了离别的时刻,我希望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可以留下一张照片,在他不经意间存下思念。

在一个谁也无法预知的时间,突然传来了外公过世的消息,当时的我顿时心塞,好似世界瞬时黑白,我想立刻回家奔丧,奈何天不允,竟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我的泪簌簌地下了,我提起笔,在笔记本里乱划,我不能在住处哀嚎,只有这种方式才可以缓释我心灵的沉哀。我去了外婆现在租住的地方,她告诉我说他过得并不好,曾咳血,这是他心郁难解所致。我不知道是如何的晚景凄凉让他承受着超出身体的负荷,但我总归能明白故土难离的心思,虽然只有三十多公里的距离,却也改变不了他心里对家的执着。一个人的信念被毁,他还能以怎样的姿态生存呢,他是抱着遗憾离去的。

当我站在他的墓前,独自燃起香烛,点起鞭炮,躬身拜跪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位豁着独牙的慈祥的老人。他的墓碑上并没有供人瞻仰的像,只是沿袭着一贯的乡土,镌刻着生卒年岁与亲人。我成了他墓志的一部分,这是我的万幸,他并没有责怪我未能出席他最庄重的葬礼。

我怀念着我的外公,这位经常被我喊作爷爷的老人,我真的好想与他喝一场酒,是那种厚厚的醇醇的酿了二十多年的老酒。可是这样可爱的人呢,如今再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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