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餐厅的两个服务员已经穿戴好了出门的衣装,她们和佳恩说了两句韩语,便推门离开了。佳恩起身把窗外霓虹灯的电源关掉,随后又坐了过来。
我问:“你不打算回家吗?”
她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反问道:“然后呐?你又找了新工作吗?”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回:“当然要找,还是洗心革面地找。”
佳恩怔了一下,好奇地又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来过我们这里了?”
我点着头回:“是啊,应该是已经来过第三次了,每次我心情不大好时,就想吃冷面!”
她大笑了起来,说:“我这里成了你的避风港了呀!为什么呢?”
我沉思了一小会,回:“可能是因为吃着冷面,能让我想起家吧。”
妈妈一直主张让我回老家,她说你连房租都付不起了,还怎么继续在屿东城活下去,睡马路上么?
于是我开始搜寻那些管住宿的公司,发现大多是酒店服务员的职位。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再拿起电话打给猴子时,一条新的招工消息闪在了屏幕上,是一家叫创辉的广告公司,职位是运营助理。无论是广告还是运营,这两个陌生的词对我来讲都是未知的存在。可我又发现这个职位的要求几乎没有什么门槛,于是便决定去看看。
按照地图上看,这家公司在屿东城市区的西部边缘,又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区域。这里虽然很空旷,但倒不算破败,道路很宽,车也很少,楼群不算高,不过都像是新建好的一样。我下了公交车,遥望马路对面,看见了一排三层小楼,左数第二个门上挂着一个深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创辉数码印刷。我琢磨着名字差不多,应该是一家,便大步走了过去。
同样是玻璃门,同样在半扇门上贴着“此门已坏”的A4纸。不同的是,我身边没有了祖哥,里面也不会有卢姐,也听不到霍总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世上没有人办不到的事。”
我心里念着这句话,走进了这家陌生的广告公司,发现里面要比想象得大很多,一长条大理石做的吧台把大厅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宽敞的顾客区,几个棕色的单人沙发穿插在两个简易的书架周围。另一半几乎被五台大小不一的机器所占领,每台机器都在嗡嗡作响地把一厚摞纸吞进去,不一会又上了些颜色地吐出来。围着机器转的几个人,来回地走动,他们谁也没发现我。
再往大厅里面看,是一面到屋顶的透明玻璃隔断,中间一人多高的地方,贴着四个蓝色的大字:创辉广告。于是我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这个屋子里面的人倒是对我很好奇,靠着玻璃隔断的地方有一张办公桌,一男一女对坐在那里低头不停地敲着计算器,他们发现我以后便向后抬头望着我,嘴里还在念叨着一串数字。
屋子左侧是通向二楼的铁艺楼梯,右侧是一排电脑,电脑后面藏着三个人,他们都伸着头向我看了过来。那排电脑旁边,是一扇狭小的后门,有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看着报纸。他翘着二郎腿,两手把报纸摊开得很大,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两只眼睛便从报纸上缓缓挪开,翻着眼白也看向了我。
那个拿着计算的姑娘先开了口,问道:“你找哪位?”
我向她微笑了一下,回:“你好,我是来面试的。”
话一说完,所有人都把心思又放回了原位。那姑娘边往楼上望着边发出了“呃”的长音。正在我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 二楼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双高跟鞋,一双运动鞋出现在了我眼帘中。他们一前一后地往下疾步走着,还没见到脸,就先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我告诉你,他们这就是找茬,看咱们赢了设计比赛第一了,浑身不自在!”
男人随后把话接了过来:“嗨!没那么简单,一个破比赛,赢两本破书,谁在乎啊?这就是有人纯心让他们这么说的。”
话音刚落,他们正巧看到了我,在还剩一个台阶就到平地的时候,二人默契地停了一下脚步。女人先问:“你是?”
我只好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好,我是来面试的。”
这回没等女的开口,男人先叫了声好:“嚯,小伙子!这个好,我要他!”
女人回头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要什么啊?你说的算?”接着又看向我说:“先去楼上面试吧。”
我说好,可是这声好马上又被她的话所淹没,她仰着头向楼上大喊了一声:“有面试的来啦!”
这时有一个女孩从楼梯上面探下了头,轻轻地说了一声:“上来吧。”
我一步步稳重地迈着台阶,低着头看自己的这身衣服。不是t恤、短裤和篮球鞋,也不是衬衣、西服和皮鞋,而是普普通通的一身休闲装。我心里面没有太多的困惑,也没有提前准备好的对白。我只是来这里面试的,没有过多的奢求,只想找一个能有住宿的地方。
那女孩和我介绍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最后说试用期一千八,三个月转正后两千二,上五险,有宿舍可以住。
我说行。
几个月前,霍总说我找不到比他那里工资高的地方了,他还真说中了。我再下楼时,那个说要我的男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忙走到了我身边,问:“怎么样?明天来上班吗?”
我不太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说了声嗯。他露出了笑脸,大声说道:“欢迎啊!就等你了,怎么称呼?”
我说我叫南方,他伸手指着我,转身和其他人边点头边说:“一听就是文艺青年!咱们部门越来越往艺术靠拢了!”
我又正眼瞧了瞧他,一副淡蓝色的圆眼镜架在长方形的脸上,平头上夹杂了少许的白发,蒜头鼻,薄嘴唇,笑起来能看得见嘴里一排发黄的牙。这个人是阳哥,是部门的副经理,而先前的那个女人是正经理,大家都叫她武姐。这个屋子就是运营部,是公司旗下新注册的广告公司,而整个公司是由纸厂、印刷厂、数码快印店和广告公司组成的。我意识到了自己歪打正着地进入到了一个大集团,对这个行业,我一无所知,至于我为什么会面试得如此顺利呢,第二天他们告诉我,因为这里缺男的。
一个广告公司为什么会缺男人呢?我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下午便知道了。阳哥接了一通电话,说了几声“行行行”后便掐灭了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后门进来。他朝我看了一眼,又低头和坐在门口看着报纸的男人说:“孙师傅,去趟厂里吧,那边把货准备好了,我让新来的小南跟你走。”
那个叫孙师傅的男人像是没听见阳哥说话似的,继续翻了一页报纸,过了几秒钟后,他没抬头地说:“这么着急?我看这屋里的人都挺闲的啊。”
阳哥弯下了腰,又凑近了他说:“别开玩笑了,赶紧走吧,那边都等着呢!”
孙师傅极不情愿地把报纸合上,慢悠悠地从靠椅上站了起来,随手拿了一副墨镜,向着外面走去。路过我这里时,他用手碰了我后背一下,漫不经心地说:“走。”
我回头望着阳哥,他又掏出来一根烟,仰了仰下巴,说:“跟孙师傅走吧。”
没等我走出这个屋子,阳哥又小跑着跟了过来,在我耳边说:“孙师傅带你去厂子,在那有一个卡车司机,你跟他碰头,然后你就坐上他的车就行了,去哪他知道。这司机是临时外面雇的,你主要的任务就是盯着他把货送到客户库房里。”
我似懂非懂地问:“那孙师傅是去干嘛的?”
阳哥说解释道:“他是去拿别的货,送到另外一个客户那里的,完事他再回厂子接你。”
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公司,孙师傅已经坐在一辆面包车里点着了发动机,我连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可没等我把门关上,他就向前开动了起来,还拐了个九十度弯,我赶紧喊道:“您能等一下吗?”
他朝我这边看了过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反问我:“哎?门怎么都没关?没坐过车?这也太危险了!”
我伸手使劲地把车门拽死,没再理他,心想这就算是下马威了?从楼群里开出去后,我们上了一条大路,奔着西边开去。不一会,孙师傅问我:“你叫什么来着?”
我盯着前挡风说:“南方”。
他紧接着又问:“什么?南方?要是姓西,就得叫西方了吧?”
我仍旧盯着前面没再说话。他见我板着脸,便又和颜悦色地套起了近乎,说:“嗨呀,你还当真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吗!开车是件特别没趣的事,两个人不闹一闹,时间长了就打盹!”
我想起了祖哥,猜想如果坐在副驾位置上的是他,一定不会让气氛继续尴尬下去,于是我便露出了一丝微笑,向左看了看孙师傅,说:“您想哪去了,我还得跟您多学习学习呢,刚才是琢磨跟卡车司机送货的事呢,有点走神了。”
“卡车司机?你还有别的任务啊?”孙师傅疑惑地问。
我说:“是啊。”
过了二十分钟,我们下了主路,面前已经不像城市的样子。一眼望去,四周都是带着烟囱的厂房,它们被一排排破旧的红砖墙围着,墙外是交乱错杂的小路,路面上尽是坑坑洼洼的石土。我们的面包车逐渐降下了速度,七扭八扭地拐进了其中的一所厂房。一个有些弯曲的升降杆把我们拦住,孙师傅使劲地拍着方向盘中间,一声声刺耳的喇叭让院子里的两只狗不停地叫了起来。
半晌,一个看门大爷蹒跚地向我们走来。孙师傅仍旧一个劲地按着方向盘,看也不看他一眼。大爷无奈又回到屋子里,随后那生了锈的升降杆吱扭吱扭地抬了起来。孙师傅轰着油门把车开了进去,他看着那两只不依不饶的狗,随口说了句:“仨看门狗”。
来到厂子院内后,我便瞧见了那辆大卡车,那司机手舞足蹈地站在卡车一旁,正给装着货的叉车指着方向。我过去打探那已经码好在车上的一摞摞白花花的东西,它们都被几层透明的塑料膜紧绷绷地缠着。垫在它们下面的是一个个木制的托盘,每一摞货都有两米多高。等装好了车后,我数了数,一共有二十摞。
我问司机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笑着说,你是新来的吧,我拉过好几次了,这些都是药品的包装盒。我又问他,到客户那得多久。他回,少说也得一个半小时吧。
这时孙师傅拎着两包纸又坐回了面包车里,他冲着我喊了一声:“你得几点能送完货?”
我看了一下表,回道:“大概得六点。”
他摇了摇头,说:“那我可等不了你,六点,都下班了!”
我连忙喊道:“阳哥说让你带我回去的!”然而,说这话的时候,面包车已经把屁股甩给了我,伴着扬起的灰尘,溜出了厂外。
我和卡车司机从屿东城的最西边,一直来到了最南边。到达客户那里时,已经快到五点了。这里是一个日企的药厂,院内倒是干净了许多,近乎一尘不染。我拿着阳哥给我的纸条,和客户通过电话后,便焦急地等着对方过来验货,心想等他们把这二十摞包装盒卸掉后,好赶紧回到公司下班。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用叉车从他们的厂房里带出来一厚摞崭新的塑胶托盘,缓缓来到我们面前。我和司机对视了一下,心想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只听那个人冷冷地说了一句:“把货卸到我们的托盘上。”
我们俩发起了愣,扭头望着满满一卡车的货,不禁发问道:“这怎么卸?”
那个人又说:“我管不了,上面就是这么要求的,你们还得快点,我们五点半点就下班,到时候大门就得锁上,你们想出都出不去。”
我有些急躁,忍不住提高了嗓门,问:“怎么这样啊?没人告诉我非得要用你们的托盘啊!那大门不也是人控制的吗?还真要把我们锁在这?”
那个人面无表情的回:“没办法,这都是规定,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卸货吧。”
我再一回头,司机已经跳上了车,开始手撕缠绕膜了。我还是不大相信,对他说:“就这么干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那还能怎么着?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呐!快点吧!”
于是我也跳上了卡车,玩命地撕起了缠绕膜。我恨当初出厂时这些缠绕膜包裹得无比结实,光是把这二十捆塑料弄下来,我就已经精疲力尽了。随后又靠双手把一沓沓的包装盒从这破木托盘搬到塑胶托盘上,一摞搬完后,我就已经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大把大把地汗珠,逃命一样地从身体里往外蹿。那些臭烘烘的汗液,时不时就流进了我的眼睛里,可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跑着,我没空去把它们擦掉。
院子里有七八个人站在我们四周,有的插着腰,有的抱着胳膊。他们肆无忌惮地在那里看着,做的最频繁的动作,就是低头看一眼手表。
还剩下四摞货的时候,我和司机说,我要撑不住了。他说没啥撑不住的,咬咬牙就行了。于是我咬着牙,继续用两只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胳膊去搬货。五点二十八,我们疯了一样地坐到了卡车里,司机猛踩着油门,驶出了这个要命的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