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觉得人死了就会化成某一样事物,星星、虫子、花草树木等等,我其实不相信神鬼这一说法,但每次听见村里的老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我总会直起身板,细细听他们讲述,这也是我们村里小孩的乐趣之一。
当城市里的孩子在上各种补习班的时候,我们村里的孩子开始在大自然中接受学习。自家菜园里的蚯蚓是最肥大的,作为鱼饵是再好不过的了。
村里的孩子们没有条件和氛围去上各种补习班,在下课后除过帮父母做家务,恐怕最受欢迎的就是到山间河里玩耍了。
每当孩子们在河里玩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家长们通常站在河边的沙滩上叉着腰,“作业做完了?给鸡喂食了吗?你看你一天天的在这里晒得黑不溜秋的”
这种时候,孩子们通常还在浅河里捉泥鳅,或者在深一点的地方游泳。家长们完完全全就成了摆设,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杀手锏,这一招对于小孩们百试百灵。
“你再不回家老阿兰就给你背去做她小孩,你就天天跟着她上大街要饭”,家长形容老阿兰就像形容一个怪物,孩子们也中招,纷纷跟着回家。在我们那个地方,老阿兰是长辈们用来教育子女的对象。
“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跟老阿兰一样”,这一句话成了我们村的口头禅,长辈们经常说这句话,来骂他们不听话的孩子。但是,跟老阿兰一样什么呢?
如果不好好读书、听话,就跟老阿兰一样穿得破破烂烂,到处疯言疯语?
或许是这样吧。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对于孩子们确实是一个警笛,大家都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老阿兰有六十多岁,住在我们家那一排的后面,她和丈夫住在侄子家里,她的孩子在满月的时候就死了,然后她就成了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上小学时,冬天摸黑起床上课,学校离我家很近,大概五分钟的路程,所以母亲把我送到门外看着我走一段路,然后我一个人去学校。
一天当我路过学校门口的一颗大树时,听到从树那边传来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
我心里不禁发毛,这难道就是老人说的神鬼?吓得我站在路边就哭了,没走远的母亲听见哭声立刻赶过来。老阿兰从树后面走出来,背着她那肮脏的布袋,骂骂咧咧地向我走来,我便哭得更厉害了。
母亲一边抱着我一边训斥老阿兰,“你这个老大娘,吓我孩子整什么?快走快走”,我好笑的母亲,骂人还不忘叫人,母亲知道老阿兰论辈分是她大娘,所以她也不敢乱骂。
从此以后,我看见老阿兰便躲得远远的,每天上学总要缠着母亲把我送到学校门口。
村里的人显露出他们对老阿兰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家待她很好,有什么吃的会给她,甚至会开玩笑地说“这个老阿兰还跟新姑娘(新媳妇)一样穿得红红的”。
还有些人则是咒骂,“我们家的鸡怎么又不见了?炒菜的锅也给拿走了!”,然后女人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在十字路口的凉台上敞开双腿坐着,拉着人就说“我家的锅又让老阿兰给拿走了,这个疯女人!”
村里好些人家东西不见了,老阿兰就难免挨上一通乱骂。那消失的大多数东西在老阿兰屋子里可以找得到,那间狭小的屋子塞满了各种她“拿”来的物品,小到针线盒大到自行车。
谁家的东西丢了,总会跑到老阿兰侄子家来找,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没找到的人又骂骂咧咧地走出老阿兰的屋子,“这个老阿兰把东西藏哪了?”
谁知道呢?那些消失的东西全部都是老阿兰拿走的吗?
或许是吧,听奶奶说老阿兰把从红梅嬢家偷来的陶瓷罐藏在山神庙里,等红梅嬢去过她侄子家找了以后,半夜偷偷地搬回去。
家家户户都买了锁,出门做活时不忘叮咛自己孩子,“别忘记锁门,小心家里的东西让老阿兰给搬空了”
老阿兰侄子一家对她和丈夫很好,老阿兰的弟媳经常给老阿兰洗头,帮她梳整头发,做好饭后总要先给他们端一碗。
每次有人来家里找丢失的东西,侄子一家总会抱歉地安抚,然后领着人到老阿兰屋子里翻找。
他们管不住老阿兰出去偷东西,有时候他们把老阿兰锁在屋子里,过几天出来后老阿兰照样东奔西走。
老阿兰基本是不在家的,她经常到各个村里转一圈,或是站在桥头对着来往的车辆乱骂。人们听不清她究竟在骂什么,但每天她都准时出现在桥头,穿着那件红色的外衣,背着脏得有些油腻的布袋,杵着一个木棍。
路过小饭馆,老阿兰总会进去,老板娘嫌弃她脏赶她出来,老阿兰赖着不走,说她饿了。老板娘叫人拿了一包剩菜剩饭,打发她走了。
老阿兰头发花白,每天出门之前总会扎两个小辫子,绑头发的绳不知是她从哪里弄来的,有红色的黄色的。我没有见过老阿兰披头散发的样子,起码我看见她的时候总是扎着辫子,有时候还戴个发箍。
老阿兰也成了孩子们的乐趣之一。顽皮的孩子看见老阿兰背着一大布袋的东西走过来,有的拿石子扔有的则编上了顺口溜:
老阿兰,老阿兰。
背个布袋偷东西,
偷鸡偷锅偷大米。
偷完东西放哪里?
她那脏脏屋子里。
我在旁边看着孩子们的戏弄,心里也觉得有趣。老阿兰拿起她的棍向我们跑来,我们一哄而去。
老阿兰也像个孩子似的经常和我们这些孩子打闹,玩抓人游戏时,她那笨拙的身体经常让她成为惩罚对象。
每次她输的时候,我们经常商量着怎样让她出丑。“给她涂个红色的口红吧!再画个眉”,一个小男孩提出来。
“可是我们哪里有这些东西呢?”
“我从我妈那里拿,她桌上有好多这种东西。”
于是我们就开始给老阿兰画上了浓浓的妆,老阿兰大红唇咧开朝我们哈哈大笑。她的牙齿因为不经常保护,所以现在几乎掉得差不多,只留下了里面的板牙。
那一个画面很滑稽,孩子们都在哈哈大笑,像是在看一部喜剧片。老阿兰也在笑,露出牙床,笑得眼角流出了泪水。
我看着眼角流着泪笑的老阿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不玩啦!有什么好玩的!一点也不好玩”,我是哭着回家的。奶奶问我怎么了?跟着回来的孩子对奶奶说我是让老阿兰吓哭的。
“老阿兰把咚咚吓哭了!”
孩子们中间都流传着这句话。
我不是被老阿兰吓哭的,我是陪着老阿兰一起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或许是因为我看见老阿兰牙齿没了,好可怜吧。
以后的日子老阿兰还是每天都去兜一圈,然后提着一大包东西回家。有的是“拿”来的有的是捡来的。
桥头上,老阿兰还是在骂着过往的车辆,似乎在将她经历的不幸骂给所有人听。
孩子们依然捉弄老阿兰,他们嘻嘻哈哈地从老阿兰的布袋里翻找有趣的东西。而我,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参加他们的队伍。
我忙着考试,忙着学习,不久之后我就忘记了疯疯癫癫的老阿兰。
高三那年,我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听到奶奶说老阿兰去世了,然后听见鞭炮声响。在我们那里,人死之后要放一封炮,这是一种仪式。
鞭炮声响完,我心里知道老阿兰真的走了。心里浮现出那个大红唇,没了牙齿的老阿兰,正咧开嘴笑,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葬礼上,人们开始说着老阿兰是多么的可怜,孩子因为自己不小心死了,自己疯了,丈夫生病。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身上,这一个扎辫子穿红衣服的老人。
老阿兰去世后,她屋子满满的东西都被清了出去。人们去看她的屋子,回来的人都说老阿兰把商店都搬到她屋子里去了。
我没有去过老阿兰的那个屋子,我曾经对它充满好奇。曾经那里满满的都是东西,现在空落落的只剩老阿兰的丈夫。
老阿兰去世后,长辈们不再说“你不好好……就会像老阿兰……”之类的话,也没有女人坐在十字路口凉台上骂着老阿兰,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老阿兰。
我从街上回来,站在桥头,看着来往的车辆,老阿兰就是在这里骂了半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