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青色烟雨
乱世三十九年九月初三,蓝田尧山,辅南镇。
天色阴沉,峰峦叠嶂间这座颇具古意的小镇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带着些许倦意,似乎从不在意由身旁那条闻名天下的川道上熙攘经过的人群。
辋川,秦岭北麓风光最为秀丽的川道。川水自尧关口流出后,蜿蜒流入灞河。古时,川水会同两岸青山间的几条小河同时流向川内的欹湖,若由高山上往下俯视,川流环凑涟漪,好像车辆的形状,故此得名“辋川”。这里是历代达官贵人、文士骚客心醉神驰的风景胜地,唐代的“诗佛”王维,晚年隐居于“蓝田别墅”,他所画的《辋川图》虽然早已失存,可近千年来此图却一直是鸿儒雅士们最为理想的山川卧游地。
当然,并不是所有途径此地的人都有这份寻山觅水的雅兴。人来人往的川道上不乏行色匆匆的掮客,他们都在为生计而奔波;也有不少逃难的难民,乱世诸侯间摩擦不断,他们的家园早已毁于战火。即便是那几个衣着尚算光鲜,看起来悠闲无事的少年少女,在走进镇子的时候也少不了几句不解山水风情的抱怨。
“真是的,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为什么非挑这么个破天气啊?”穿着一身绛色襦群的莲伶撇着小嘴,一脸不满,“我说,澈师弟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我跟大师姐就这么讨你嫌么?”
缓步跟在二女身后的青衣公子连连摆手,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伶师姐。要赏辋川风景,需待细雨迷蒙。这‘辋川烟雨’可是‘蓝田八景’之冠啊。”
“嘁,鬼才信你咧,到时候真下起雨来看你往哪儿躲!”略显顽皮的莲伶冲青衣公子做了个鬼脸,转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师姐莲毓,笑道,“我说的对吧,师姐?”
道家无为宗自西顾凌风继任宗主以后,最不讲究的就是那些繁缛的清规戒律,门下弟子根本无需整日修道,而倘若有了下山游玩的机会(这种机会通常不少),亦无需穿道袍配拂尘,随意就好。莲毓今日便穿了一条素色的长裙,整个人显得高挑许多,只不过一张常有愁意的脸上此刻却又多了几分出神的思索,莲伶喊了她几声方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大师姐,你还好吧?”莲澈的声音不管何时都显得如此淡漠柔和,貌似与你亲近无比,可剩下的那段距离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莲毓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双颊蓦地一红,连忙撇过头去。
“我,我没事。莲伶说的对,我们最好还是先找户人家落脚,免得到时候雨下匆匆,大家躲避不及……”
“唉,你们一个满肚子算盘,一个心事重重,叫我怎么撮合呀?”看一眼浅笑不语的莲澈,再看一眼神态扭捏的师姐,同样有着自己谋划的莲伶忍不住在心底狠狠的叹了口气,她抬首望向愈发阴沉的天空,低喃道。
“看来真要下雨了。”
“嗯,果然绝妙!”男子将目光由远处那空濛一片的两岸青山间收回,转向一直坐在一旁饮茶的青发女孩,开心的就像是个孩子,“看一眼便是画了,如此意境,难怪王摩诘愿意在此渡尽余生。”
他们所处的这间竹楼位于山腰群青之间,三方观景,辋川的秀丽山水尽收眼底。然而与兴奋难抑的男子不同,女孩似乎对这片自己提议前来观赏的山水毫无兴趣,只看了一眼便百无聊懒般的吩咐柳泪儿沏茶解乏。
“你觉得好看,就开始画吧。我等下看看。”女孩嘴里说着看看,可到时候画好了她估计也只会看一眼。不过这丝毫没有减少男子的兴致,身为一国储君的他今天却穿了一身极为简便的深色短衣,大袖一捞便张罗着布置画板,选点磨墨了。
“说起来……父亲肯答应我们出来游玩,也是奇事呢,”手持画笔,对着眼前的绝色山水凌空点拨的安淮轻声道,尽量让自己的样子显得轻松随意,“你也知道,他最讨厌我寄情山水的,恨不能一整日都把我绑在兵部的校场上,学着那群军士喊打喊杀。”
确实古怪。按照女孩最初的猜测,国主那边安淮至少要软磨硬泡半个月方有松口的可能,可没想到三日前在偏安殿用膳时安淮只是用探寻的口气随口一问,国主便点头答应了。当然,若与雕龙阁内那个自称老赵的矮个老头比起来,任何古怪都算不上古怪了。女孩在由阁中出来的当天即用加急的信件渠道与“那个人”取得了联系,对方对整个事件进行了缜密的梳理,最终提出了这套风险最低的方案——
按照“老赵”所言,“百步之外,星力难聚”,毫无疑问是指在百步的距离之外皇极星之间的星力是无法交汇暴涨的,然而考虑到这句话的真假尚无从验证,“那个人”综合双方的位置,选择了终南山北麓偏壌的辅南小镇作为会面地点,到时候即便以百步的距离仍然触发了星力交汇,只要二者及时分别离开,那么观察到这次星力暴涨的阴阳师也无从推断两人究竟去了哪里。
“……按照你的描述我认为雕龙阁中的所有卷宗机要都已用某种强大的‘书术’存进了那个老者脑中,他一定知道更多关于皇极星的隐秘。我们要冒这个险,去验证‘百步之外,星力难聚’这句话是否属实。而一旦验证属实,我就会回答他的问题,以方便你获取更多的情报……”
“那个人”信中所言仍历历在目,依旧是他一贯的风格,前后交顾,分析缜密。然而女孩却在寄出信件的那一刻开始便停止了思考,这是在“那个人”的智慧下养成的惰性,女孩深知于险恶的宫廷而言这种惰性是极其危险而致命的,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旦铺天盖地的思念压垮了理性,任谁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只想见他,冒再大的险也好,隔着再远的距离也好,她只是想见他。
“我和泪儿去镇里走走,回来看你的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女孩起身,踏着楼台青翠的竹板,一步一步走向群青之间那一如雨雾般愈发浓重的思念。
鼎炉里炭火熊熊,“噼啪”作响的火星在这间并不算大的农家小屋里四溅飞起,轻快的驱赶着初秋时节微微的凉意。
“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啊……还辋川烟雨呢,说的好听,他真是来看这个的?”莲伶在鼎炉旁轻跳跺脚,炉火给她嘟着一张小嘴的圆脸镶了一条火红色的边,“师姐你也真是的,在山顶的时候闷葫芦我就不说了,怎么到了这儿还是这德行呢?多难得的机会啊。”
这户农家的主人是对年轻夫妇,刚给鼎炉加上炭,一锅热水还没烧开,就说要去看看自家园子里的烟叶,也还真放心把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家扔给伶、毓二女看管。一路无话的莲毓进入屋中后更加沉默,只是用柴火棍时不时的拨弄一下炉里的木炭,甚至连莲澈离开时都没有询问他要去哪里。
“师姐!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莲伶一跺脚,一把夺过莲毓手中的柴火棍,大声道,“你喜欢他啊!你这个样子是要骗谁?骗我?先骗过你自己吧!”
“两年前的六月十二,还记得么?那天的天气就跟今日般阴沉。我跟你照例在系剑碑前守午班,说着是不是要去避雨,然后他就来了。”穿着素白长裙的莲毓就这么坐在地上,也不顾脏,只是愣愣的望着面前的那一炉炭火,声音很轻,“那时候他跟在师父身边,看上去就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迷路了。那天傍晚,你们一群丫头兴高采烈的谈论着这个新来的贵公子,却根本没有人看见他独自一人走过紫霄殿,来到南楼西侧那片寻常弟子都不愿经过的剑冢……”
小丫头安静了下来,她从未见过这个自己视为亲姐姐一般的女人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他当时站在那一片如墓碑般的剑碑之间,既不慌张,也不害怕,看到我走过来,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师姐你看到那边的山峰了么?它叫什么?’,我这才发现由南楼方向是可以看到翠华峰的,难怪古时候那边还建了一座眺望的凉亭。后来他索性坐在了剑碑上,对我说他家原来就住在山脚下,那座山的顶峰跟这儿很像,有天堑相隔,不过中间修有吊桥……他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不知道是太久没说话了,抑或是在害怕什么,总之我原以为像他那样的男孩,本不该这么多话的……”
“师姐……”听着眼前这个女人平静的叙述,莲伶却忽然害怕了起来,她想打断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这个勇气。
“不过好在后来我懂了,因为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远处的翠华峰,但我知道他其实看得更远,我们这些人都不在他眼里,”说到这儿,眉目间锁满了愁意的女人居然笑了笑,“他说,‘我好像迷路了’。声音那么轻,是要说给谁听呢?我听见了,可我不是那个人。”
鼎炉上的水开始沸腾,一股股蒸汽在两女之间弥散开来,仿佛置身雨中。一时间,莲伶看不清莲毓的脸,她甚至不敢去看。
可小丫头没有捂上自己的耳朵。
“莲伶,你要记住,我们都不是那个人。”
阴沉的天空终于裂开了一个口子,雨落疏狂。
很难想象初秋时节会有这样的豪雨,仿佛在完成夏末未竟的约定。整个辋川山口一片白濛,若是站在远处的山巅遥遥欣赏,青山绿水在雨汽这流动的画卷上时隐时现,意境倒确实是神妙非凡,可真正身临其中的人却未必好受。
丫鬟柳泪儿就一直在雨中哆嗦。其实她撑着伞,雨势虽大却也只不过沾湿了她的裙摆,然而站在她身前不到五十步远的青姑娘就不一样了。她们尚未到山脚雨势便已大了起来,可青发女孩却像得了失心疯似地,也不打伞,只顾向前奔跑。最终她在谷口停了下来,柳泪儿深知主子的脾气,不敢跟的太前,隔着五十步看着硕大的雨滴如尖刺般狠狠砸在主子早已湿透的身上,娇弱的丫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然而她究竟在奔向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就像是刚从监牢中逃出来的囚徒。
长发贴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每一寸战栗的肌肤滑过。我究竟在奔向什么?浑身冰冷的女孩也在对自己问着同样的问题。事前根本没想到雨会下的这么大,由谷口到川道的入口,百步的距离,却好似隔着无穷无尽的白色帷幕,她根本就看不到头。其实即便不下雨又如何?百步之外,“那个人”也只能给她一个青色的影子。
女孩想起了两年前,在那座焚天大火即将燎烧而起的山上,同样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可那个时候她紧靠在他怀里,任雨落疏狂,那一方只属于她的温暖却始终紧紧相随,不离不弃。
然而现在你在哪儿?是在百步之外,还是远在天涯?
“我看不见你啊……”
女孩喃喃低语,肌肤上的凉意透进心里,冰冷刺骨。她觉得这片白濛的世界中似乎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也快被这世界遗忘了……
然后她看到了那道光,在彻底绝望之前。清亮冷冽的弧线,泛着黄金般的微光,它在如瀑布般的雨幕中切出一道细小的口子,锋利如神兵刀剑。
那是一只蝴蝶。一只能切开雨幕的蝴蝶。
雨幕被切开了,是否就能看见阳光?若不能,女孩为何微笑,仿佛整个世界阳光灿烂?
大雨不停。微笑的女孩就在这雨中缓缓抬手,伸出玉润修长的食指,让那只蝴蝶停落其上。它通体幻淡如透明,不似人间之物,两翼边缘滚动着烫金一般的纯色,像是书信落款处某个熟悉的签名。
“好久不见。”
“好大的雨。”
作画的年轻人停下手中的画笔,望着白濛一片的青山谷口,竟似有些出神了。
一名浑身湿透的黑衣斥候半跪于竹楼外,像是害怕破坏了主子的雅兴,一直沉默不语。
他带回来的显然不是好消息。
“说吧,看到了什么?”
半响,年轻人开口。他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回禀殿下,雨势太大,属下又不敢太过靠近,所以……什么也没看见。”
“猜到了,这不是你失职,不必惊慌,下去吧。”年轻人又摆了摆手,同时轻轻摇头,“约定在这一天就是为了等这一场雨么?还是根本就是人为制造的?呵,果然心思缜密,远非我能比拟啊……”
远处,谷口的大雨开始渐渐平歇。年轻人笑笑,将手中的狼毫随手掷出,墨汁飞洒,溅在空白一片的画纸上,滑下,晕开,像是一片黑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