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茄子

是秋天的茄子,但又不是“秋天的茄子”。这三个字是要连着叫的,就像是再小门户家的孩子,那也是有名有姓的。是的,就好像她姓秋似的,喊她的人一张口,连名带姓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生动地滚出来——这才是她啊,可别叫错了——别把秋家的姑娘唤做了夏家的。

是的,她是秋家的孩子。秋来时,她才来。

夏家也有茄子,和她的名字是一样的。说起夏天的茄子,那才叫一个轰轰烈烈呢。那时候,满园子都是热闹的,豆角、苦瓜、辣椒、丝瓜、黄瓜、空心菜……满园子挤挤囔囔的,好不热闹。都值青春年华,都是好姐妹,大伙儿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说说笑笑的,不知时日过,不知寂寞是啥滋味。

妇人每日都要到园子里来走两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或是掂掂这个,摸摸那个。妇人还会拾起藏在园子里的水瓢(那水瓢有着长长的柄,是妇人的男人在后山砍下的一棵竹子做成的),从园子边上的稻田里舀一瓢水,高高地扬在半空,然后“噗”的一声,往园子里泼洒出去。水珠在空中舞蹈,在清晨的阳光或傍晚的余晖中映成一道道小小的彩虹,而后才慢慢落下。

夏茄子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洗着脸,洗着澡。在她脚下,土壤松软湿润,她的枝叶上滚动着密密的水珠,她那圆滚滚的光滑的身子上也有水珠依恋着不肯离开。这丰沛的水分,是妇人无微不至的爱,有了这爱的滋养,夏茄子便无惧烈日的炙烤,并且还生出一身的丰腴和好气色。她总是精气神十足的,一茬一茬地花开,一茬一茬地结果,那淡紫色的花和那深紫色的果,似乎从来没有断过。妇人从园子里一走,随手挑些大个儿的,不一会儿篮子便满了。妇人有了甜蜜的烦恼:吃不过来了!

终于,夏茄子的能量似乎耗尽,就像春蚕一般,她也有蚕丝吐尽的时候。她拼尽全力开了最后一茬花,结了最后一茬果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她的一生在爱与热闹中度过。她以感恩和回馈的姿态竭尽全力回馈给妇人。如今,只剩下一棵一棵干枯的茄子树——是的,她的姐妹们也一样,都只剩下干枯的藤蔓或枝丫了。远远地看去,园子跟荒野融为了一体。

渐渐地,妇人把园子遗忘了——不是无情,而是生命自有轮回。妇人心安地等待着来年的相见。一阵阵凉风催促着妇人下田或上山,收谷子,起花生,捡板栗……妇人忙不过来。

大地的颜色渐渐地变了。收割完的稻田、空了的园子、安静的晒谷坪……大地脱去鲜艳的外衣,裸露出皮肤的原色。山林、田野、村庄,一切变得静悄悄的。

秋来了,在人们的忙碌中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紧接着,秋茄子也跟着来了。当然,起先来的是花儿。在那荒芜的园子里,在那枯黄的茄子树上,竟然悄悄地开出了一朵浅紫色的小花!这般让人出其不意,这般突兀,又这般耀眼!这时候,你才发现,夏天走后的漫长一段日子里,那棵茄子树,将枯未枯,她一直暗藏着一棵未死的心,她在等待着秋风卷过山冈,秋雨落到人间。是的,她仿佛憋足了劲儿,在那一阵细雨到来之后,蓦地开出了花儿来。过了不久,这花变成了果,一个小小的、浅绿色的茄子!又过了不久,茄子终于换上了那身熟悉的紫衣裳。她成了隐匿在荒野里的一个惊喜。

妇人发现她时,也着实惊喜。就像家里那个从小就调皮捣蛋的泼皮孩子,全世界都放弃了他,遗忘了他,他却突然一身荣耀地走回了家——给你争了一场硬气。

妇人被打动了。她放下手中的活儿,给了秋茄子一瓢清水——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还能给点什么了。不曾想,这一棵棵茄子树竟相继开出了一朵朵的小花来。紧接着,那一个个小小的秋茄子便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在一堆枯枝败叶里唱着自己的歌。

秋茄子的长相大多不好,姿态亦扭捏拘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秋茄子,也大小不一,颜色不均,形态各异,有些瘦长瘦长的,有些粗壮短小的,有些卷曲着身子的,有些还留着铁锈样的疤痕的——你都没法想象那疤痕从何而来。反正她让你时时处处想起山里贫穷人家的孩子,有着天生的营养不良感。秋茄子身上难得有纯粹的紫色,常见的是绿和紫掺杂着,也像是农家孩子穿了件打补丁的衣服。

如果说夏茄子是大家闺秀,那么秋茄子就是典型的柴门姑娘。夏茄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打一开始就有全方位的细致呵护和悉心关照,夏茄子是饱满丰腴的,光彩照人的,是端庄大方的,闪亮登场的,她顾盼生辉兮,巧笑倩兮,在阳光中如同闪耀的明珠,在细雨中如同出水芙蓉。她乐呵呵的,不懂人生,也不需要懂人生。她不知道愁滋味——即便有,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秋茄子就不同了,她从一开始就铆足了劲——是的,她拼尽全力,并且适逢贵人(一场微凉的秋雨),才得以活下来——她无声地告知外界:对有些人来说,用尽力气获得的生存,恰是别人随随便便就拥有的生活。

想起刚来广州读研究生时,我们同门几个和导师师母一起聚餐。饭桌上,同学们谈笑风生,举止大方,思维流畅,言谈得体,话题也是一波接一波,关于出国旅行,关于护肤保养,关于爱情和电影……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的世界真大,而我,什么话题都接不了,甚至转盘公筷都用得不顺手,就像个蹩脚的秋茄子。

秋茄子怯生生的,但谁也不怨,在那一片属于她的大荒野里,她能绽放已是奇迹。大地母亲干裂着嘴唇,像一位贫穷的母亲,无能为力,但依然蓄积了所有的力量供养她。像极了我大学时期,母亲那源源不断的汇款,一百两百,三百四百,涓涓细流,从山里涌出来,滴滴都是血汗和爱。是的,我能默默地念完大学已实属不易,谈何爱情与电影?谈何出国与旅行?哪一样于我那些大城市长大的同学们来说都是日用品,而于我而言都是奢侈品。

秋茄子充满了感恩,在广袤的天地里,她默默地绽放。与周遭环境来看,她是有那么一点不合群,然而天地之间,唯此一朵,她美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

研究生毕业时,一位入校时见过我的叔叔和我们一起吃饭,在桌上,我也能应对自如,不卑不亢,也能适时发表真知灼见,这位叔叔忍不住说:我亲眼见证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如果秋茄子会说话,恐怕要说,我奋斗了十八年才终于和你坐在了一起喝咖啡。

但秋茄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喝咖啡——其实,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咖啡——秋茄子不追赶他人的脚步,而以自己的节律生长,最终,成为人们餐桌上一道备受青睐的独特佳肴。

秋茄子的美味夏茄子不能比拟。或许是因为稀少,所谓物以稀为贵,或许是因为她独具的野生气质,因为野生,所以本能地吸收天地精华雨露日光,最后终于把美味浓缩进那不饱满的躯体。秋茄子的味道,是纯粹的,天然的,山野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因了她,秋天也有了芬芳。

记得中学时,十岁的我在离家十几里远的学校住宿,半月或一月才回家一次。学校生活异常艰苦,回家时,我第一件事总是揭开锅盖找吃的。有一次放假回来,母亲摘了几个秋茄子炒了。也不知是饿坏了,还是秋茄子实在美味,那一晚,我一碗接一碗地吃,不知不觉感到饭菜到了喉咙口。后来,我撑得难受,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母亲想起别人说水果助消化,就赶紧去树上摘了桔子来。我拿着桔子哭笑不得:已经填不下桔子了。

如今,每每说起这件事,就难以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傻到吃撑?那一晚到底吃了多少?当时到底有多饿?都不得而知,唯有秋茄子摇曳在秋风中,也摇曳在记忆里。

秋茄子开了第一朵花结了第一个果后,便引起了妇人的注意。妇人将信将疑,随便一瓢清水灌下去。秋茄子却倍感珍惜,视之为琼浆玉露,报之以欢颜和硕果。如是,妇人才开始郑重其事地对待起来。她想,得每天去给茄子树浇点水。

于是,每日黄昏,妇人从山上忙完下来,就疾步走向那片原本荒芜的园子。她再次捡起水瓢。这一次,旁边的稻田里没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妇人再也无法举起水瓢扬起好看的弧线,水花也无法在空中绽放。她拿起水瓢,拎着桶,佝偻着腰,在快要干涸的稻田一角的低洼里一瓢一瓢盛出水来,然后再提着桶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园子里。这水实在太珍贵,哪里能往空中泼洒,只能一瓢一瓢小心翼翼地、均匀地分配给每一棵茄子树。妇人握着水瓢,依着根部慢慢倒水,水便顺着秋茄子的根须缓缓地往泥土里渗——秋茄子喝是喝饱了,但别想像夏茄子那样痛痛快快地洗个淋浴了。喝饱了水的秋茄子一茬一茬努力地开花结果,奇迹般地又陪伴了妇人整个秋天,直到寒霜降临,她终于枯败成了妇人灶膛里的一把柴火。

又想起我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指着远处的田野对我说:那条田埂上的茄子树打花了,你去浇浇水吧。接到任务的我,三步并做两步跑去了田埂。夕阳里,那浅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对我颔首致意,美得令人窒息。我知道,原本母亲还准备拔掉那些茄子树当柴烧了的。人生头一次,一种叫做责任感的东西在我心中升腾,我想:这一田埂的秋茄子,从此就是我的了,我一定要好好地浇水,我一定要让她多多地开花,我一定要让她多多地结果!

那个秋天,我一桶一桶从水井里打来水,然后一桶一桶提到田埂上去。那水桶齐腰高,我一步一歇息。但是,看到秋茄子喝足了水后在微风和夕阳里那洋洋得意的模样,我的内心便十分满足和自豪。这种感觉一直延伸到吃饭的时刻——那个秋天,我家餐桌上时不时就能有一碗美味的秋茄子——那可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劳动所得啊!

那个秋天,身处山村的我,没有宠物,没有玩具,没有伙伴(大多外出打工了),但是那一田埂的秋茄子就是我的宠物,就是我的玩具,就是我的伙伴,我每天都会去看她们,给她们浇水,和她们说话。也是那个秋天,小小年纪的我,孤独地行走在夕阳里,从田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走着走着,我就不再孤单了,走着走着我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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