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

这是一个春天。

此时是夜晚。漫长的冬天过去,风忽然变暖,像是故人跋山涉水而来,不远万里只为一壶好酒,一次倾心交谈。梧桐沉默不语,掉落着虫体一样的果子,或是为了拥有能自由移动的生命。飞鸟掠影,星子低垂。

城市霓虹如江,漫天的橙红,满街的车灯,唯独没有月光。正如同城市里的人避谈过往。那么月光去哪里了呢?

山底下,遥远的旧村落里,盛着一碗月亮。

「草木」

小孩很喜欢过家家。至少曾经有一个小孩是,她在春日午后,隔着山墙喊着邻家小孩的名字,一起跑到院角里去。那里有无数繁盛的狗尾巴草,拔出一根,末端塞进口里,像村子里游荡的少年一样。

草木香气飘啊飘,从嘴巴里飞出去。

一串红是好吃的。吮它花朵根部,甜甜馨香就弥漫了口腔。

竹叶比较好玩。它们是小的粽叶,可塞进去花朵,做成小三角。鼓鼓囊囊的,熟了一定是很棒的味道。

还有一种植物,它有小小的花盘,缩小版的向日葵。把它的种子们拨下来收集在平整的石块上。幻想着烹饪一锅新鲜的草木。

指甲花也有意思。捏碎了,红色汁水染在指甲上,学着大人模样。也许小孩子是渴望长大的,对他们而言,未来有无数可能,一切简简单单,成功和幸福是路边花朵,俯身可采。曾经,她也纠结着去清华还是北大,也犹豫着作家还是警察。小鲤鱼泡泡是男是女?葫芦娃为什么开口就叫爷爷?……问题很多,没有答案了。

忽然想起来,婆婆丁开花的时候,风会带走它白色的小伞。许多年过去了,风带走了许多伞,我的,她的,一去不返。

「月亮」

村落不大,几百户人家。

村落不小,祖辈,风雨,炊烟升。

祖父和外祖父都在这里。祖父写春联,先翻看一本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发黄的春联大全。然后准备笔墨纸砚。墨汁透过红纸背,是端端正正的好字体,有一种不经意的忠厚感。祖父写完一张,就要铺在地上晾干。阳光很暖,我感性上归于春天。

外祖父泡好茶等我回来。他说里面厚厚的茶垢是养起来的,叫茶山。是好东西。我信了。

中午在祖父家,晚上去外祖父家。九点多跟父母一起回祖父家。月亮多数情况下是白,散着清冷的光,高洁,宽容,平等对待万物,又拒人千里之外。六岁的我牵着母亲的手,看着面前土路上银白的光芒,祈求月亮消散一切鬼怪,好让我平安回家。

那时候站在天井里,看到月亮在槐树间,如同明珠在龙口,肃肃然如生。

“月是故乡明”,念到的时候,我想起深邃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奶奶说,上面有兔子,在桂树下。我信了。

「树和果」

我家堂屋前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另一棵也是石榴树。

左边是红石榴,酸,每年只有父亲吃。右边是白石榴,甜。结果了,邻里都来吃。

一棵核桃,春天有黄绿色毛毛虫,蜿蜒其上。夏天粘面筋钓知了,奶奶水平极高。秋天打果子,剥皮的时候,一手绿。

两棵樱桃树。甜。春天白色花满,很美。果子也甜。四处送人。

杏树。果子酸,多蜜蜂蝴蝶。

一架葡萄。虫多。易上火。

最老的枣树,树干黑色皲裂,沧桑。果子甜。夏鸣蝉。

香椿,春天采其嫩芽,腌制,下酒吃。

一棵槐树在院外。五月,花开,奶奶长杆打花枝,纷纷落,拾来做鸡蛋饼。妙极。

如今都不再。

这是一个春天。

和多年前一样遥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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