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邮人传之第八邮

糟糕,睡过头了!有孚告别黄离一家人,顾不上吃饭,急匆匆赶往邮亭。他在主街上超过了一辆疾驰的马车,熟练地绕开人多的地方,时不时飞檐走壁。他紧赶慢赶,还好,没有错过早晨的点卯,免去了一顿骂。

他正要去看看有什么今天要送的文书。炳彪大叔走过来对他说:“你小子运气不错,头一回送信就协助破案有功。正巧,第八邮走了两个邮户,县尉安排你和我去补个缺。喏,这是调令。马上收拾收拾东西,随老夫去起云乡赴任。”炳彪大叔就是教他“禹须臾行”仪式的老邮人。

“等等,去哪里?起云乡!就是那个乡啬夫突然暴毙的起云乡?”有孚见炳彪大叔点点头,马上摇摇头抱着柱子说,“不去,我不去,那地方邪门,会送命哒。”

“你怕个球!松手!”炳彪大叔个头不高,却臂力惊人。有孚的手一下子就被他拽开了。但有孚的反应很快,立刻用双腿绞住柱子,任由炳彪怎么扯都不肯松开。

炳彪阴笑,先是用力一拉,随即冷不防松开。有孚猝不及防,摔到了地上,痛得直揉屁股。他生气地说:“彪叔,你是想要我去送人头吗?”

“憨吧儿,你当大秦律令是摆设么?律令叫做而不做,是‘废令’之罪,罚得不轻。”

“那……要不你帮我跟县尉说说,改派别人去吧,行不?对了,你不是要找一棵够大的金丝楠木么?我认识个爬完过巫山十二峰的人可以带你进山找……”

“晚了。县尉一个时辰前已登船,护送一批蜀中来的戍卒去南郡服役。”炳彪嘿嘿笑道,“憨吧儿,你放心,老头子我也跟你一同调过去作伴。况且,朝廷派的旄头骑已在秘查乡啬夫斗黑肩暴毙案了,你怕个球!”

“旄头骑?那是啥子?很厉害么?”

“嘘!你不能问,我不能说。快准备准备上路吧,你还真想犯‘废令’之罪不成?再说了,那俩邮户一走,他们的田、宅就会被县廷转授给咱俩,你不想要?”

有孚本来一百个不情愿,听到这话,顿时两眼发亮,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收拾行装,向母亲告辞。

“阿媪,县尉准许我作邮户了,和彪叔一起去第八邮,就是有点远,在起云乡。”有孚心中不舍,挤出一丝笑容说,“您莫担心,县廷要把以前邮户的田宅赐予我了。等我安顿好了,再接您和小妹过来。如果混得好,说不定我过几年就能当上乡史,每月能多发八石俸米……”

“好啦好啦,你别在外头冲壳子(逞能),我就谢天谢地喽。”母亲边说边翻箱倒柜找出了四匹长八尺宽二尺五寸的布,又取下了架上的铁剑,统统塞到有孚手中。

她叮嘱道:“拿着!官府说11钱当一布,这三匹布可值44钱。你太瘦,多买肉,少买酒。还有,这把旧剑是你父亲当年花650钱打造的。剑刃钝了,这里有点生锈,你哥从军时嫌太旧就没要。你带上它,好好磨一磨,还能再用七八年。万一过冬时没钱了,别问我要,把它卖了吧。”

有孚使劲点点头,转身就走,三两步就出了大门,看到身穿粗麻青衣的老邮人炳彪正靠着垣墙等他。母亲跑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大喊:“憨吧儿,一定要听你炳彪大叔的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怂则怂,遇事千万莫要冲壳子,记住,莫冲壳子……”

老邮人炳彪带着新邮人有孚匆匆出城,一老一少健步如飞,走着走着就较上了劲,忍不住赛跑竞速,一阵风似的掠过巫黔官道,超过了慢跑的车马,,让过往的行人吃灰后也不禁啧啧称赞。对秦国邮人来说,四十里不近不远。《行书律》规定,信使甭管用什么办法,要一日一夜行二百里。

俩人先狂飚一段再慢走一段,如是往复数次。最后,炳彪不得不承认,少年人的体力就是好。他们在日中时分就赶到了第八邮。

秦国通常五里设一邮,十里设一亭,第八邮就坐落在起云乡最四通八达之处。此地群山环抱,临近溪流,与乡吏所在的乡部仅仅相隔一里,再往东北走两里有个驻扎了50名官兵的戍卒署。第八邮一共住有十二家邮户,每户各有田宅,如今空出了两户。朝廷素来重视邮传,每个邮人去世或离职时都要尽快挑选平民补缺。于是县尉安排有孚与炳彪来此。

俩人踏入第八邮的地界时,莫名觉得此地比外头更寒凉。但剩下的十家邮户很热情,男女老少几十口人都出来迎接,帮他们收拾屋院,设宴接风洗尘,把酒言欢甚是热闹。可当炳彪一提起那两个辞职的邮人时,大家都讳莫如深,只说是因故请辞,余事不知。有孚还想继续打听,被炳彪拦住了。

入夜,有孚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他认床,换个地方就睡不着,心一烦就索性起来,点燃油灯,裹起被子,坐到走廊上。他极目远眺,云蔽星月,雾绕群山,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万籁静寂,只有几声狼嚎在远山若隐若现。

第八邮的房子都是些茅屋,各户间的垣墙和篱笆都不高,狗急了都跳得过来。若是碰上野兽,形同虚设。有孚的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忧惧。

忽然“吱呀”一声,庭院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盏灯笼缓缓飘来,看不清人影,脚步声极轻。有孚不敢出大气,浑身颤抖地往后一点点挪动,终于摸到立在门旁的镰刀,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这么晚还不睡?”是炳彪大叔的声音。

有孚长舒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说:“彪叔你吓死我了噻。你啷个走路不出声咧?”

“老夫看见你这儿亮着灯,过来瞧瞧。”炳彪把灯笼插在一边,笑嘻嘻地坐过来。

“彪叔。”有孚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道,“你那儿有鬼仙朱砂么?”

“有倒是有,你想做甚?”炳彪顿时严肃起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

有孚把昨天去黄离家烧告地书的事和盘托出。黄离说起云乡的命案很凶险,但后半句话没说完就回阴间了。有孚想试试召唤他出来问个清楚,不然还是心神不宁。

“此事的确要紧,说不定咱们能立个功。嘿嘿,你等着,老夫回屋拿朱砂去。”两人的宅子紧挨着。炳彪嫌出庭院走正门绕路,直接翻墙过去。

有孚拿着油灯进屋,摆好笔砚与空白的竹简,坐在案前等着炳彪来写信。他识字不多,想着要顺便学一学。这时炳彪回来了,面色煞白,表情呆滞,歪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有孚。

“彪叔,你动作真快!咦,你脸色好难看,啷个儿了嘛?”

“没啥。”炳彪冷冷地说,“有孚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招惹地下吏为妙。”

“为啥子?”

“人鬼殊途,沾多了会走背运的。你本就是个倒霉蛋,何苦自招祸端?”

“可是……我的命是黄离大兄救的。郡卒史斑叔说黄离大兄生是义士,死是好鬼,不会害我的噻。”

“唉,你啷个不听劝咧?你要是听劝……我还可以留你一命。”炳彪突然脸色一沉,右手要锁有孚的喉,却见一道寒光从侧方闪过,急忙收手回防。

俩人对峙,彼此移动脚步小心试探,在厅堂里转起了圈圈,始终相隔两步远。有孚镰刀在手,冷汗直流,衣襟已然湿透。他大声喝问道:“你不是彪叔,你到底是哪个?”

“我哪里漏馅了?”

“彪叔从不喊我的名字,只会叫我‘憨吧儿’。”

“就这?”

“彪叔是关中陈仓县来的老秦人,很讨厌染上咱们巫黔人的口音。”

“就这些?”

“这还不够么?冒牌货!”炳彪持弓出现在门口,对着假炳彪抬手就是一箭。

“啊!”假炳彪左臂中箭,痛得龇牙咧嘴。

“憨吧儿,斩他,快,还愣着作甚?”

甭管炳彪怎么催,有孚举着镰刀比划了两下,就是下不了手。他没练过武技,从小也只挨过打,入了秦籍后还庆幸秦法严禁私斗,这样就不用再跟暴脾气的乡人打架了。斑叔说过他这软性子将来服兵役肯定要吃大亏,可他想改也改不掉。

假炳彪趁机一脚踹飞了有孚,怒而拔出左臂的箭,伤口却不见血。就在这时,第二箭来了,划过他的面颊,黑血直流。他一怒之下,撕开了破损的人皮面罩,露出一张布满伤痕的脸,吓得有孚慌忙跑到炳彪身后躲起。

“你就是个屁唬胆!”炳彪敲了一下有孚的脑壳,转头对着冒牌货大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假扮老夫,还不报上名来!”

“该死的老东西,你弄伤了斑奴儿,斑奴儿要揍你。”斑奴儿张牙舞爪地冲上来。炳彪把弓箭抛到一边,与之手搏。

别看炳彪大叔个子不高,几乎站在原地不动,躲闪动作明明很小,可斑奴儿就是打不着。斑奴儿急了,先蹦跳着拉开距离,随后往嘴里塞了不知什么蘑菇,突然青筋暴涨,眼睛变红,双拳变爪疯狂进攻,活似一只山魈。他的速度变快了,力道更猛,在一次扑空的进攻中把梁柱抓出了五道印子。

炳彪见状,让有孚去叫人帮忙,自己则一边继续避其锋芒,一边将其引到庭院中。“二球,来打老夫呀?”“哈怂,没吃饭啊,忒慢了,再快点,再快点,唉,对了,比憨吧儿孺子可教也。”

他是巫县所有邮亭中最年长的邮人,在秦楚大战时就是军中闻名的“邮利足”,身法轻灵迅捷不似老者。斑奴儿猛打疯抓,却始终碰不到他一根汗毛,癫劲渐渐泄了,动作越变越慢。

有孚一时看呆了,被炳彪一吼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出庭院大声呼救。谁知其他邮户家硬是鸦雀无声,鸡犬不吠,仿佛空无一人。忽然,暗夜中出现了两团青色鬼火晃来晃去,随后朝着这边飘来。有孚吓得赶紧往回跑,紧闭大门,死死抵住门栓。

“彪彪彪……彪叔,外面有鬼。”有孚话音刚落,两团鬼火穿门而过,吓得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不敢动弹。

“你说甚?有鬼?哈哈,有鬼最好,就怕没鬼。”炳彪一个低身下潜躲过攻击,随后一拳猛击斑奴儿的肋部,又一掌托起他的下巴,将其打飞出去。斑奴儿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起身,就被炳彪一脚踏住胸口。

只见炳彪一抽发髻上的红头绳,花白的头发顿时披散开来,宛如一条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白龙。他足踏禹步,食指伸进腰间的布袋,蘸了点鬼仙朱砂就在左掌上写写画画,再以掌心上的符号对着斑奴儿。

“大秦旄头骑在此,谁敢造次?”

斑奴儿听到炳彪这声吼,猛然喷出一口黑血,红眼消退,瞳孔散开,狂态全无,身体居然在发抖。说时迟那时快,炳彪以左掌心猛击其天灵盖,只见斑奴儿的后脑涌出一团蓝幽幽的鬼火,身体倒地变回死尸。鬼火正要逃逸,被炳彪抓在手心,用力一握,碎成一群火星子转瞬即灭。

“彪叔,快来救我噻,我顶不住了!”

炳彪回头一看,有孚背靠大门,缩成一团不敢动,两团鬼火正围着他的脑袋不停转圈。炳彪笑道:“憨吧儿莫怕,这俩游魂无意伤你,是有事相求。”

有孚神情稍缓,说:“呃……我也不是不想帮忙,可我听不懂鬼话。你不是旄头骑么,给翻译翻译噻!”

“蠢,把他们的魂招来一问不就懂了么!”炳彪揉了揉肩,伸了伸懒腰说,“说不定连第八邮为啥这么死气沉沉都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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