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


老刘躺在ICU已经三天了,浑身插满了管子。他的癌症已经扩散到了全身,高血压引发的心、脑、肾损伤都在日趋加重,前阵子肠子被切除了一段,前列腺多年前已经出了问题,每日靠外挂的袋子排泄。

老刘已经96了,油尽灯枯,活着已经毫无生命质量可言。然而,浑身上下已经没什么正常器官的老刘头,脑子却依然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他不想死,他怕得要命。

ICU外,是老刘的大女儿秀兰,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医生依然告诉她,老人还不能出来。秀兰已经好几天没正常睡过觉,即使回家也睡不着,总是睁着眼到天亮。躺在自己床上的秀兰和躺在ICU里的老刘都一样的害怕。

二十多年了,老爷子进医院是家常便饭,住ICU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她都以为老爷子熬不过去了,但每次又都熬了过来。她从四十二岁下岗到现在六十五岁,伺候老爷子是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有时她真的感觉厌烦,老爷子没完没了的毛病耗尽了她的耐心,但如果他真的去了,她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没有爸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似乎只有爸爸的存在才能证明她存在的价值,如果爸没了,她是谁呢?她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选择,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只会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还有伺候病床上的老爷子,如果这些事都不需要做了,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已经六十五了,已经是老年人了,还有多少日子等着自己呢?她又能过成什么样呢?未来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光,恐惧吞噬了她,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不敢睡去,她怕一闭眼自己就一睡不醒了,只有睁着眼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

除了每天晚上内心翻腾的恐惧,还有更迫近的问题需要马上解决——钱。住ICU就是在烧钱,一天一万多,很快,秀兰就捉襟见肘了。老爷子的工资全交给医院了,她自己每个月一千多的退休工资,日常消费已所剩无几,她老公祥子别说给她钱,他好赌点小钱,每个月还要给秀兰要钱。她只好硬着头皮给她的两个兄弟打电话。

大弟大强很久才接,秀兰刚张嘴,大强就大嗓门地说:“姐,我真没钱了,上次老爷子住院的钱还是我垫的呢,到现在也没给我,我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志马上要结婚,里里外外都是花钱的地方,你再问问二壮。”说着就挂了电话。

秀兰看着电话,真不想打,可医院的账单已经等不及了。二弟倒是很快接了电话,秀兰尽量说得委婉:“二壮,爸住院的钱又不够了,你再给垫垫,我今天再去报销的地方催催,六月份的医疗费还没报下来,报销完我马上还你。”二弟倒是态度好:“姐,爸看病是全家的事,我做儿子的该出钱,别说能报销,就是不能报销咱也得出。可是,姐,你知道我真没钱了呀,丫丫在美国读书多贵呀,我刚给她汇了一笔,我也是砸锅卖铁在供孩子读书呀,姐,真对不住,你再想想办法啊,我这马上开会,你有事再给我打啊。”

按说,老爷子是离休干部,医疗费全报销,看病的钱一直不是问题,垫付的钱两个月就能报销回来,可是这次,偏偏报销系统出了问题,好几个月了钱还没回来,家里立刻被掏空了。两个月前,确实大弟已经垫付了,二弟在银行工作,全家他的收入最高,可每次老爷子看病需要用钱的时候,他就有各种理由推脱,秀兰真是无计可施。

想来想去,只剩下自己的儿子鹏鹏了。鹏鹏在大城市生活,每个月房子、车子、孩子都花销很大,虽然挣得多,可也不容易,尤其是,秀兰怕让儿媳妇知道。但眼前的燃眉之急必须解决呀。

秀兰看了看表,晚上九点多,这会儿鹏鹏应该刚刚下班,想来想去还是拨了电话:“鹏鹏,最近忙吗?”

“妈,挺忙的,我还没下班。家里咋样?姥爷还好吗?”

“哎,正要给你说呢,姥爷又住院了,这次进了重症监护室,情况不太好。”

“又住院了?进ICU了?现在咋样了?”

“还不知道会咋样,反正住了三天了还没出来。鹏啊,我真是快撑不住了…….”说着秀兰哭了起来。

“妈,你别哭,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

“鹏啊,咱家没啥钱,你姥爷一住院就闹钱荒,住个I什么U每天一万多,你大舅二舅家里都有事,谁也拿不出钱来了……”秀兰哭着说着。

“妈,需要多少钱?我打给你。”

“啊呀,还是我儿懂事,你先给我打五万吧,等姥爷报销的钱下来,我赶紧就还你啊!”

“没事,妈,你先拿着花,别着急。”

老刘是老战士,在战场上见识过血肉横飞,本就怕死的他早就吓破了胆。幸运的老刘全须全尾地回来,转业后分配到银行工作,身份体面,收入也不错,想着终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了,谁成想好日子没多久,老婆就得了重病,卧床几年后就去世了,留下他独自带着三个儿女。好在大女儿秀兰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家里的活基本全包了,三四年以后,老刘给秀兰安排了纺织厂的工作,家里也多了一份收入。靠着老刘和秀兰两个人支撑这个家,两个小儿子也渐渐长大成人,老大笨去当了工人,老二聪明,老刘给找了银行的工作,艰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转眼,秀兰也到了出嫁的年纪。秀兰像老刘,胆小怕事心眼小,老刘想着把女儿留在身边,一来他放心,二来他常年靠着女儿照顾生活日常,没了这个姑娘还真是不行,所以想来想去,把女儿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工人祥子。

80年代,工人还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相当高。祥子是老刘一个战友介绍的,一副老实人的模样,看着就踏实,但家穷,几代人都蜷缩在一个四十平米的一间半。当时的贫富差距并不大,祥子这条件正合老刘的心意,他对秀兰和祥子说:“祥子家条件有限,你们结婚以后如果实在住不开就在我这住,秀兰的房间我永远给她留着。”说的秀兰当场就流下眼泪,感激爸爸的深情厚待。祥子自然乐得搬到大房子里住,于是,嫁了人的秀兰就像原来一样,照顾着家里的饮食起居,料理着家里四个男人的吃喝拉撒。

日子过得飞快,大强和二壮也都相继结了婚,老刘给两个儿子的婚事和房子安排得妥妥的,他们搬出去以后,就剩下老刘和秀兰一家人住在一起。祥子是个粗粗拉拉的工人,刚结婚那几年还算老实,正常上个班,干粗活,出体力,下班回家就是吃饭睡觉,啥活不干。后来,慢慢的,社会上兴起了打麻将,祥子没啥别的本事,成天就是喝酒赌钱,想着一夜暴富,事实上却是把家里的钱全赔了进去,还不思悔改。这时,老刘也退休了,在家天天看着祥子游手好闲,气不打一处来,免不了要数落几句,祥子听不见去,秀兰和祥子也因此常常吵架,最后,祥子干脆不回来住了,自己回单位分的宿舍躲个清净。老刘也乐得他不回来,后悔当初怎么就给秀兰相了这么个混吃等死的女婿,眼不见为净。

秀兰40岁那年,儿子鹏鹏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秀兰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远门,更没上过大学,看着鹏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比孩子还兴奋,她想开学的时候送孩子到学校,出趟远门,也感受一下啥是大学。

出门前,秀兰把这几天的菜都买好了,还蒸了两大锅包子和馒头,给老刘备足了吃的喝的。老刘给了鹏鹏五百块钱,对秀兰和鹏鹏说:“孩子,好好念书,到了带你妈到处转转,让你妈好好玩几天,不用操心我!”

秀兰和鹏鹏就这样安心地出了门,到了学校,办入学手续,安排住宿行李,购买各种生活所需,俩人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秀兰和儿子告别回家,竟有些羡慕儿子可以独自在外生活的自由。想想自己前半辈子,早早的没了娘,没念多少书,一天到晚除了上班干活就是回家干活,伺候几个男人的吃喝拉撒。但,很快,她就不允许自己这么想了,因为她有一个那么疼爱自己的爸爸,还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这辈子也值了。

秀兰这一趟很高兴,准备回家和老刘好好讲讲出去的见闻。到了家门口,推了推门,是锁着的。秀兰想着爸可能出去遛弯了,没多想。回家看到餐桌上、厨房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全都摆在外面;老刘房间也是一片乱七八糟,床上、椅子上、地上扔得衣服、报纸到处都是,桌上的烟灰缸满满的,都溢出来了;最脏的是厕所,一进去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人要捂鼻子……老刘从来没独自生活过,这些日常的琐事竟一件都不会做。秀兰挽起袖子正准备彻底打扫一下,祥子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了,看到秀兰开口就说:“我的姑奶奶,你总算回来,赶快跟我去医院。”不由分说拉着秀兰就往外走。

一路上,秀兰问了半天,祥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终于搞清楚了咋回事。秀兰和鹏鹏出门没两天,老刘就感觉不舒服,到第三天,胸口闷,头晕,越来越严重,他想给秀兰打电话,又不知道鹏鹏宿舍的电话(当时还没手机),他只好给自己儿子打电话,儿子一进屋,老刘就晕倒了,俩儿子赶紧把老刘送进了医院。其实,到了医院,老刘就没什么事了,但他怕得要命,强烈要求把超声、X光、核磁都做了遍,最后的结果并不严重,就是高血压造成的,医生给开了降压药,让老刘回去静养,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但老刘不消停,一直闹,谁在身边也不行,就是要秀兰,这么一闹,血压更高了,俩儿子一商量,还是让老刘在医院住着吧,好歹有医生在,不至于出什么大事。这不,秀兰走了第三天,老刘就住了院,一直到现在。

秀兰到了医院,看到老刘,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已经消瘦了很多,本就身形矮小的老刘在病床的被子下,几乎看不到人。老刘见到秀兰,就像见到亲妈,不,比亲妈还亲,抓住秀兰的手,老泪纵横:“兰儿,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天好苦呀…….呜呜呜…….”秀兰看着爸,自己也心疼地流下眼泪,恨自己不该扔下爸出门,害得爸如此可怜。

有秀兰在身边,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老刘一两天就出院了,就像没事人一样。秀兰看到爸恢复得这么快,心里的内疚减轻了一些,发誓要加倍好好照顾爸,以弥补这次自己的“自私”。

有了上次的“住院风波”,两个儿子明显有了危机感。老刘也快七十了,虽然之前没怎么闹过病,这次住院却是一个提醒,老爷子的身体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没准什么时候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就这么过去了,家里的财产还没个说法呢。老爷子以前在银行工作还是离休干部,工资本来就比一般退休人员高,最近还年年涨;还有现在住着的那套房子,小三居,虽然已经好几十年了,但面积不小,怎么说也是一套房产。

可老爷子和秀兰的感情明显好过和两个儿子,这难保,老头不偷偷地把财产转给秀兰,那可是多大的损失呀。两个儿子一商量,准备提出分家产的事,大强嘴笨脑子也不好,二壮一向也看不上他,但他毕竟是哥哥,他出面也能壮壮声势。于是,在老刘出院一个星期后,两个儿子带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回了家。

老刘虽然胆小,但还算聪明,一看这架势,一定是有事。没等俩儿子说完客套话,就问:“你们平时也不来,今天是有什么事吧?”

二壮看了看大强傻乎乎的模样,是指望不上的,只好自己上了:“爸,您真是英明,一眼就看出我们的小心思了。我也不绕弯子了,您看您年纪大了,上周住院,大家都吓坏了,有大姐在这伺候您,我们都放心,但是您有三个孩子不是,孝顺您,我们三个都应该出力。同时呢,我觉得您一向公平公正,咱的家底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和大哥琢磨着,您肯定也是早就想好了怎么给我们安排了,是吧?”

老刘一听就明白了,前面那些话还以为俩儿子良心发现了,其实这是趁着他还没老糊涂想分家产了。老刘气得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臭小子,你们的事我都安排的好好,你们别说孝敬我,平时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想起来分家产了,惦记我这点钱呢!真是白眼狼,没吃过你们一口肉,还想把老子刮干净,都滚出去!”边骂边拿起手边的东西往两个儿子身上扔,手脚并用地把他们轰了出去。

秀兰当时不在家,等回到家,听老刘这么一说,心里登时一紧,一是担心爸的身体,刚出院,这再气出个好歹了怎么办;二是,她从没想过分家产的事,她并不知道老爷子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家里到底有多少存款,她一直觉得她一个闺女,是没资格分的,可她从来也没离开过这房子,婆婆家根本没给准备房,这要真分了家,她该去哪住呢?越想越凄凉,竟流出眼泪来。

老刘给秀兰说了这事,气先消了一半,看着秀兰哭了,更是心软下来,他看着秀兰说道:“兰啊,别哭,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今天也给你交个底,这事,他们不提我也早有打算。按说,分家产是以儿子为主,但这么多年了,你在我身边伺候我,我可是依赖你惯了,那两个臭小子,结了婚,个个听媳妇的,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都不带上门的,我早看透了,我以后养老,他俩都指望不上。我想好了,我的退休工资是我以后的养老钱,你们谁都不能动,这房子呢,我准备过户到你名下,这样你就名正言顺地住在这一辈子了,省的我死了,他们老惦记着,你连个住处都没有。”

秀兰听了,本来是凄凉的眼泪立刻变成了感激的眼泪,内心的温热暖遍全身,爸这几句话让她觉得前面这几十年都值了,都说这社会重男轻女,可爸爸明明就是最疼爱自己。

老刘早看出了秀兰的心理活动,他对自己闺女了如指掌,趁着秀兰正沉浸在感激中,他接着说:“但,兰啊,不管那两个臭小子是不是孝顺,我这做家长的也得一碗水端平,既然房子过户给你,也不能不给他俩个说法,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房子本来是我单位分的,要说多少钱不好评估,所以,我就自己决定了,你给你两个弟弟一人五万块钱,就算这房子分了,房子归你,房钱给他们,这样他们也没话说,怎么样?”

秀兰哪想过这么复杂的事,再说,她只知道爸都是一心向着她,一心为她着想,立刻头点得跟捣蒜一样答应了下来。她并没想过,她两个弟弟都是爸给安排的房子,他们的工资如今都比她高,尤其是二弟在银行工作,工资不知比她高多少倍,她没什么家底还要拿出十万块来,这哪是一碗水端平。但,秀兰不会这么想,她只会想,从此她有了一套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这种安全感给她满满的幸福,就像变成大富翁一样的幸福。

但,这个美梦还没实现,秀兰就遇到了实实在在的现实考验,没读过什么书、又没什么专业技能的秀兰在下岗潮来临的时候,毫无悬念地成了下岗职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工资也没了,没钱没房的秀兰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秀兰虽然没什么远见卓识,但她也知道,鹏鹏还在上大学,每年的学费不多但也是要交的,自己后半辈子也还是要吃饭的,如果没收入,那以后的日子可咋过,更何况,她为了这房子,还要给两个弟弟10万块钱呢,这对她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起下岗的几个老姐妹,有两个脑子活络的,说咱们一起开个食堂吧,人总是要吃饭的,咱们卖的饭要便宜还好吃,不愁没人买,秀兰做了一辈子饭,手艺还行,也是勤快人,大伙都撺掇着秀兰入伙,每人拿点启动资金,大家都信心十足的样子。

秀兰也很想加入,但自己从没做过这么大的决定,肯定要回家跟爸商量的,她觉得爸也一定会支持,这可是好事呀。

但,没想到的是,秀兰说完,老刘却并不支持:“兰啊,我能理解你想挣钱的心,但这下岗也不是你一个人,全国这么多人,国家怎么会不管呢,你别着急。再说,闺女,做食堂这活不好干呀,起早贪黑的,天天围着锅台转,你本来就瘦,我真心疼你的身体呀。我呀,一天比一天老了,你出去干活,我平时吃啥喝啥,没个人照顾再闹病,你挣点钱是得不偿失。还有呀,我的工资不低,够养活咱两个人了,别去了啊。”

老刘早就料到秀兰会因为下岗出去找活,但他也早想好了不同意,他年龄大了,秀兰出去干活肯定不比以前定时上下班了,他可不想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再说,以前秀兰上班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可闷了,现在秀兰再也不用上班了,能天天在家陪着他多好呀,还让她出去干活,才不呢!还有一点,老刘的确硬气,他的工资不低,尤其平时节俭惯了,攒下不少钱,足够他们爷俩生活了,真不用秀兰起早贪黑地去挣钱。

秀兰听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她说不出来。平时,爸爸生活特别节省,恨不得一个子掰成三掰花,他也最看不得人游手好闲,祥子就是这样被他骂出去的。可她下岗这么大的事,她爸不但不着急,还不让她出去干活,秀兰实在想不通。但秀兰很快就不再想了,因为既然爸不同意,那是断然不能做的,爸即聪明又心疼自己,只要听爸的话准没错。

老刘为了让秀兰安心在自己身边,第二天就召集了两个儿子,开了个家庭会议,把之前关于家产分配的决定宣布了一下,非常家长风范地说:“家产就这样分了,但一家人还是要和睦相处,别互相有什么意见,我做这个决定不是偏袒秀兰,是她最弱,最需要保护,你们也不可能像她一样伺候我。你们三个还是要互相帮衬,有事多商量,等我死了,只有你们仨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

老刘自我感觉很精明,表面上大家都没吃亏,自己还有人养老。他早就明白这三个孩子只有秀兰能指望,对儿子不报希望,秀兰一定知恩图报,而且他把秀兰的婚姻和工作阻力都挡在了外面,秀兰只会更加一心一意地伺候他。他给自己养老找了一个可靠的人,今后秀兰被永远地绑在了老刘身上。

但秀兰要给两个弟弟的十万块钱,秀兰是打死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现在下岗了,更不可能。这一点,老刘也早就想好了,就以没钱为理由,让秀兰每年给他们每人一万,五年给清,让秀兰和祥子去商量,这两口子总要发发愁,做做难,不然太便宜祥子了。

两个儿子自然是不愿意的,这本来到手的五万块,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年一万,夜长梦多,谁知道往后几年有啥变化。但老爷子提出解决办法,要是他俩不同意,那就是逼秀兰,一家人总不好这样挤对,两个儿子只好吃了哑巴亏。 

但,从此,本就没有强韧连接的三个子女之间,更加分崩离析。两个儿子虽然目前经济上没吃亏,但拿了钱也不会念及秀兰的好,反倒觉得秀兰近水楼台,早和老刘串通好了,秀兰嫁个穷婆家,老公又不顶用,肯定早就想着怎么把这套老房子弄到手了,这手段也真是绝了。两个儿子从此也更加心安理得地不管老刘了,反正老爷子只喜欢秀兰,反正秀兰是既得利益者,当然老爷子的养老就是秀兰的事。自私的老刘,把整个家弄散了,还在自鸣得意。

也真是好巧不巧,老刘刚把分家的事安排好,各种大病小疾就开始不断,今天胃疼,明天肝疼,后天高血压……秀兰成了医院的常客,每天没完没了地为老刘拿药,煎药,按摩,做饭。

秀兰刚刚四十来岁,体力和精力都很好,伺候老刘,忙忙碌碌,倒是排解了自己下岗在家的无聊。看着原来一起上班的工友,开门市做买卖,有些已经倒腾出了些眉目,也会心生羡慕,但转念一想,幸亏当初听了爸的话,没出去干活,不然爸谁管,照顾好爸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而且,我现在不上班也有吃有喝,爸每个月给500块钱,足够生活,还是爸心疼我还是爸英明。

就这样,一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年,时间须臾而过,老刘已经往八十数了,秀兰也快五十了。此时,全国大规模的拆迁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老刘家周围已经高楼林立,盛传不久他这楼就要拆迁,拆迁就是钱。两个儿子闻风而动,又一次找上门来。

这次,不等二壮开口,大强就先说话了:“爸,当时,我们都答应这房子过户给大姐,是因为您是一家之主,您就铁了心要让大姐伺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当时是给了我们每人五万块钱,但谁想到时代变了,现在要是这房子拆迁了,可不是十万块钱的事了,五十万都有呀,我和二弟都吃亏了!”

二壮听着大强这话明显是拱火,还没来得及缓和气氛,老刘已经火冒三丈:“你们两个不孝的龟孙子,我有事的时候你们躲得远远的,看着我这有好处了,就像狗闻见腥味一样,立刻就跑来闹了,你们想干什么?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么着急让我进棺材呀!”

老刘一激动,高血压就上来了,满脸通红,头发晕,一下子栽倒了椅子上,大强二壮看着形势不好,赶紧把秀兰叫来送了医院。这么一折腾,谁也不敢再提房子的事了。

虽然两个儿子偃旗息鼓了,但拆迁这事也在老刘心里种了草,没事就跟秀兰念叨念叨:“咱这房子一楼,面积七十多平米吧,再加上咱自己扩的厨房和后院,加起来怎么也得一百多平米,到时候,给咱们分个一百二十平米的大三居,多敞亮多舒坦。”

秀兰也和老刘一起憧憬着,想着大三居,一间给爸,一间给自己,一间留着给鹏鹏,等以后鹏鹏娶了媳妇都够住,爷俩想想这美好的未来就笑弯了眼睛,日子真是越过越好呀!

鹏鹏也的确快娶媳妇了,毕业后,鹏鹏在大城市找了工作,谈了对象,眼看着就要结婚。鹏鹏给秀兰说,他们在大城市买了个小房子,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全靠自己付了首付,贷款慢慢还。秀兰满意得很,买房子,她是没钱的,天天都靠老爷子生活,哪有钱给鹏鹏买房,自己这辈子都没买过房,鹏鹏这孩子真争气,啥事不用操心自己就搞定了,真是上辈子修的福分。

鹏鹏给秀兰说:“妈,我们都不小了,结了婚,想马上要孩子。”

“好,好呀,到时候,妈给你带孩子啊!”秀兰满心欢喜,空头支票开得不眨眼。

鹏鹏却信以为真:“真的?妈,我正愁着孩子没人带呢,小丽父母身体都不太好,您要是能来帮忙就太好了!我们都是事业上升期,谁也不想丢了工作,没人带孩子,就得请保姆,你不知道,大城市的保姆可贵了,一个月五六千。”

“那么贵!花那钱干啥,咱不花,妈给你带!”

小丽很快就要生孩子了。秀兰高兴地合不拢嘴。

坐月子,休产假,小丽都在秀兰家,虽然不习惯,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每天早晨,小丽都是在老刘的吐痰声中醒来的,就在厨房的水池子边,老刘要连咳带吐半个钟头,那声音就像要把心脏都吐出来一样,让小丽听了一阵阵恶心;老刘用过的马桶,整个马桶圈上都是黄乎乎的尿液,每次小丽用的时候都要刷洗半天;狭小的卫生间,除了马桶就没什么地方了,无法洗澡,只能去外面的公共浴池;老刘三天两头生病,常常是小丽自己带娃,有时饭也吃不上,累得落下了腰病;好容易盼着鹏鹏节假日坐高铁回家,但他一回来,就围着他妈和姥爷转,这个家的中心永远是老头子。

住了两个月,小丽提出要回去,反正在这也是一个人带孩子,还不如回去,好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干净还清净。秀兰也不拦着,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她也真心忙不过来。小丽走之前说:“妈,上班以后,还得辛苦您帮忙带孩子,不然我们是真没办法!我如果辞职了,不但以后不好找工作,而且现在我们的房子贷款每个月还那么多钱,鹏鹏一个人的工资扛不住呀。”

秀兰心里打着小鼓,之前没孩子的时候,说着就是让鹏鹏高兴,没想到真要有这一天,她可不想去呀。可事情没有迫在眉睫,不如等等再说,到时候不好说的话给鹏鹏说,于是客套道:“行,你先回去,这两个月委屈你了,妈没照顾好你,回去注意身体啊!”

小丽只当是秀兰已经答应了,加上之前鹏鹏说他妈肯定帮忙带孩子,于是安心地回去了。

几个月快得很,小丽的产假马上就要休完了。小丽给鹏鹏提了几次让他妈赶紧过来,孩子老人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鹏鹏只是应承着,就是看不见人来。

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小丽急了:“你妈到底来不来,都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到底?”

鹏鹏看躲不过去了,说:“我也希望我妈来,但你也知道,我姥爷身体越来越不行,离了人不行啊。”

“你不是还有两个舅舅呢吗,你姥爷不能只靠你妈一个人呀?咱们现在特殊阶段,没人帮忙不行呀。”

“唉,我舅指望不上,您别着急,我给我妈再说说。”

秀兰扛不住鹏鹏的软磨硬泡,只好去和老刘商量,之前她压根就没给老刘提过这事。老刘听了,心里当然不愿意让秀兰去,但他不想当这个恶人,好像是因为自己秀兰连正常带孙子都不能去,于是假装大度地说:“去吧,不然人家媳妇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再让鹏鹏夹在中间不好做。你放心去,我自己还能动,实在不行,让那两个臭小子过来帮帮忙。”

秀兰再次被爸爸的识大体感动得五体投地,她给鹏鹏回了电话,说她明天就去买票。为了这次出门,她还专门找了祥子,嘱咐他一定经常回去看看,勤跑着点,有什么事及时给她打电话,祥子倒是一口答应。

秀兰到了儿子家,心里并不踏实,恨不得每天打五个电话问候老刘的情况,吃饭了吗,吃药了吗,大便咋样,血压咋样。不仅秀兰给老刘打,老刘也是动不动就给秀兰打,有时是大中午,孩子刚睡着,秀兰刚想眯会,老刘的电话就来了,一聊一个小时,抱怨儿子不孝顺,祥子不管用;有时是在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老刘在电话里抱怨着自己便秘拉不出,秀兰还常常开着免提,小丽听着一阵阵反胃;有时甚至是在大早起,五点多,一家人还在睡觉,秀兰的手机声就跟炸雷一样响起,本来就睡眠很少的鹏鹏和小丽不胜其扰。

就这样,秀兰提心吊胆地住了几天,周四晚上,秀兰说:“鹏鹏,你给妈买周五晚上的票吧,这离咱家不远,我做火车回去看看,我实在不放心你姥爷。”

“啊?妈你要回去呀?”鹏鹏毫无准备地问。

“我回去看看,周末伺候你姥爷两天,他没离开过我,你舅和你爸,你也知道,根本不行。你再给我买周一早晨的高铁,我周一早晨在你们上班前回来。”

“妈,你这周末打个来回也太累了,虽然高铁就两个小时,但也毕竟是两个城市呀,您这身体受得了吗?”

“不然怎么办?你姥爷我不放心,你这又需要带孩子,我也是没办法呀。”秀兰说着自己都感动了,竟然流下眼泪来。

鹏鹏赶紧给妈妈定了火车票,但心里充满了内疚,就像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一样,恨自己害得妈妈这么辛苦。

秀兰每个星期都要奔波在两个城市之间。老刘依然不消停,每天没完没了的打电话。

平心而论,自从秀兰走了,两个儿子看在这房子可能拆迁的份上,抓住机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老刘,指望能让老头回心转意,待老刘并不差。而且老刘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就是因为他身边没有秀兰,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心里不踏实。想当初,他答应秀兰去给鹏鹏带孩子,是不想当恶人,他每天打电话抱怨各种小毛病就是为了让秀兰心不安,让鹏鹏心软,让他们另想办法,没想到,秀兰已经带孩子一个月了,鹏鹏那边并没有另想办法的意思。老刘心里骂着,这混蛋,一点不心疼他妈,儿子都这么没用!他从来没想过,秀兰的一生都在为他而活,他何时心疼过秀兰是否有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还有杀手锏——闹病住院,只是住院太不舒服了,病房里乱糟糟的,还要往自己身上扎针,老刘这几年真是越来越胆小了,看见针头就害怕,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用这招的原因。但现在看来小病小灾没用,不出狠招不行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拿起电话就给大强拨过出:“大强,快,快来,我不行了……”

而真正心疼秀兰的只有鹏鹏,这一个月,鹏鹏常常晚上睡不着,和小丽商量怎么才能不让他妈来回跑。把他姥爷接来,小丽一百个不答应,之前在他们家住的时候就已经受够了老头的各种生活恶习,实在不能忍;不让秀兰过来,就得请保姆,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不放心把孩子单独交给保姆,万一虐待孩子有个好歹,小丽还活不活了;鹏鹏说,要不咱俩轮流请假,把今年的假期先用完再说,小丽更不答应,本来休了几个月产假工作已经受影响了,刚上班又请假就是自废武功,以后就靠边站吧。

鹏鹏正一筹莫展,秀兰就接到了大强打来的电话:“姐,爸又住院了,迷迷糊糊只叫你的名字,谁给他吃喝都不要,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你看咋办呀?”

秀兰一听,立马就哭了,当时鹏鹏正在上班,秀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哭着让鹏鹏赶紧给她买火车票,她得马上回去。鹏鹏没办法,只好一边安抚妈妈,一边给领导请假,赶紧回家。

秀兰这一走,鹏鹏的内疚、委屈、愤怒,一股脑地都撒在了小丽身上:“你说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孩子牺牲一下自己,把我妈弄得左右为难,让我姥爷没人管,同为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学着点!一个女人家,要什么事业,家里的孩子都没人看,事业好有屁用!”

小丽一听,火更大:“明明是你们家的关系没处理好,怨到我头上!你姥爷、你妈、你舅都自私自利,你从小到大没让他们操心费事,带个孩子短短一个月居然出这么多状况,还抱怨我不像女人!再说带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怎么一说到辞职就是我?我就是不可能成为你妈那样的女人,一辈子被你姥爷拴在身边被洗脑没自我,老公、儿子、孙子全不管,只管他一个人!”

气愤归气愤,眼前的事总要解决。秀兰走了,孩子没人带,小丽和鹏鹏只能两个人轮流着请假先对付着。小丽无计可施,只好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小丽的父母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吃药,老两口互相照顾,能自己顾自己已经不错了。但小丽说了自己的难处,父母二话不说,答应马上过来帮忙。小丽家很远,舟车劳顿很是辛苦,小丽担心他们一路上是否能受得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坐了一整天火车,终于到了小丽家。

岳父母来了,再加上姥爷总是出各种状况,从此,鹏鹏就不再提让秀兰过来带孩子的事,秀兰也不再过问此事,她生怕一问就又让她去。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秀兰每天只做一件事——伺候老刘,老刘也啥事没有了,但平时也要时不时地表现出不舒服,不然,显得自己太健康,秀兰又被鹏鹏叫走就麻烦了。

而小丽和鹏鹏的怨念就此结下。


老刘在ICU这几天,只有秀兰天天过来,两个儿子早就不管了。

老刘的房子已经明确了不拆迁,那片小矮楼如今就如贫民窟一样在一片高楼大厦的边缘,破旧不堪,楼上的邻居都搬走了,只有零星的几户,也是如老刘家一样,没钱换房子的老人住在这。最近几年,下雨之后,常常整面墙都是湿的,有一次下暴雨,甚至冲塌了后院的半面墙,秀兰也不会修整,就这样塌着,望过去,残垣断壁,难以想象还有人住在这里。两个儿子此时要庆幸当初要了钱而没要这房子的产权,这样的房子,就是白给钱都没人要,真要过了户在自己名下,就是一堆废砖。

但即使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老刘,命也硬得很。

老刘从ICU出来了。这一次他又闯过了一关。

他在里面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人,一个戴着高高的白帽子、穿着一身白衣服,一个戴着黑帽子、穿着一身黑衣服,他知道,那是阎王来收人了,他吓得哆哆嗦嗦,大喊着:“秀兰!秀兰!”

黑无常听了对他说:“别喊了,秀兰还年轻,我们这次只带你走。”

“那不行,那不行!我要秀兰,不管阳间阴间,我都要秀兰!”老刘慌乱地手脚并用,似乎要抓住什么。

白无常都看不下去了说:“你太贪心了,你耽误秀兰一辈子了,还不放过她,你放手吧!”

“不行,你们不知道,秀兰没我不行,没我不行,我是她的主心骨,定心丸!”

黑白无常看着他狂乱地挣扎,似乎觉得老刘说的对,如果把老刘收了,秀兰可能也活不成了,但秀兰还太年轻,不在收人名单上。两人商量了一会,为了秀兰,放过了老刘。

ICU的病床上,老刘拼命地拳打脚踢,大喊大叫,他的力气太大,居然把身上插的管子都打掉了,警报声响起,医生赶紧抢救。

几个小时后,老刘的各项指标恢复了。就这样,老刘插着满身管子被推出了ICU。

出来之后,老刘握着秀兰的手给她讲了这个梦,老刘张开满口假牙的嘴,笑着说:“阎王也拿不走我!”接着有些动情地说:“秀兰,我最舍不得你,你说我走了,谁管你呀,你什么本事也没有,祥子也不中用,鹏鹏也不在身边,我要走了,你可这么办呀!”说着就哭起来,好像,那个躺在病床的人不是他而是秀兰,好像他活着就是秀兰的希望。

秀兰一向把爸爸看得伟大且正确,经他这么一说,这段时间的焦虑和恐惧全都涌了出来,她紧紧地握着爸爸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个不停:“爸,可别说这种话,我都是为你活着,你要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真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呀!”

两个人都被眼前的情绪带动,抱在一起越哭越伤心,看得旁边临床的病人也被感染,感动于这一对情深的父女,似乎见到了世间最真的感情。

浑身插满管子的老刘,96了,还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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