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岛二三事(五)

  我爹一口一个“笨猪”的喊着。

  那一头老黄牛便歪着脑袋探进了我家门口。

  笨猪是我家的老黄牛,老黄牛的名字叫笨猪。

  我爹说,笨猪还是个小牛崽子的时候就已经很笨了,他买笨猪的时候,它站在那几只牛崽子间,就歪头歪脑的。

  我爹本是不看好它的,但贩子说:“这牛老实,干活儿不偷懒!”,再加上它卖的也比其余几个崽子便宜些,我爹便将它牵回来了。

  笨猪是老实,它真的不偷懒,我爹一发命令,他就自觉地拖着犁在田里没完没了地走,但笨猪的笨也是实打实的,它只知道在那一条道上跑来跑去,却不知道这道已经犁完了,该换一道了。

  我爹就骂它:“你是牛不是,人家的牛不教就会犁地,我看你就是头笨猪!”

  笨猪被骂了,立马缩下了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爹,发出哞哞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爹它不是猪,是牛。

  “换一道犁!换一道地犁!”我爹说。

  笨猪却像块石头杵在地上,我爹只好扒拉它的牛腿,一条条一点点把它往另一道拉,等到拉过去了,我爹已累的喘气了,笨猪用它愚笨的眼神看着我爹,仍是无动于衷,我爹气得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这才终于走了起来,不过它还是不知道主动走去下一道,我爹只好一遍遍地挪它的腿,这一次次下来我爹是又累又烦躁,他就骂笨猪:“你这笨猪,人家牛买回来是来报恩的,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什么了,我买你回来你净气我!”

  后来我爹实在受不了了,就约了杀牛的牛肉贩子,想把笨猪卖给它,我爹牵着笨猪出来,绳子另一端系在树上,笨猪一看到杀牛的白晃晃的刀子,忽然就不笨了,它拖着屁股往后拉,拖的那棵树的树叶落了一地。

  我爹拍拍它的屁股说:“你好好一头牛,长个猪脑子,干不好活儿,我只好拿你当笨猪卖了。”

  笨猪其他不懂,但对于自己能不能活命这事儿它却有着十分敏锐的感知,它忽然伏在地上,哞哞叫着扒我爹的脚。

  我爹看了眼笨猪,发现它垂着的眼眸里落出了眼泪。

  “不卖了,不卖了,牛流眼泪了,杀不得。”笨猪虽笨,但总算也没有偷懒,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再者村里人都说流泪的牛杀不得,我爹便把笨猪的命留了下来。

  这天,笨猪衔着一根狗尾巴草一样的草来了。

  我爹从它的嘴里拽下了那棵草。

  “这就是忘草?”我爹说。

  “我总看见笨猪吃这种草。”我说。

  我大哥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难怪笨猪怎么教都学不会犁地,原来是吃了忘草。”

  我爹拍腿叹道:“哎呀,是啊,它吃错草了!”

  笨猪是不该吃这“忘草”,但我娘却需要吃。

  我爹将忘草磨成了粉和着点红糖泡给了我娘吃。

  虽然加了红糖,我远远隔着那碗就能闻到一股又腥又苦的味儿,我说:“笨猪真是笨啊,尽吃这么难吃的草。”

  我大哥说:“它是牛,牛不吃草难不成吃饭吃肉吗?”

  我说:“不吃饭不吃肉,它可以去吃别的草,人家的牛可不吃这种草。”

  我娘也觉得这碗里难闻的很,便问:“这是什么?”

  我爹说:“治病的药,良药苦口。”

  我娘便捏着鼻子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下去了。

  我娘喝完药的那一晚睡的很早很沉,烛火还没熄,就早早就打起呼噜,响得让我到很深的夜里才睡着。

  第二天早晨,我是听着一支欢快的曲子醒来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我朦朦胧胧听出那是我娘的声音,却又不全像是我娘的声音,这声音有些过于欢快和明亮了。

  我问我爹:“是娘在唱吗?”

  我爹也才睡醒,他摇晃着脑袋,吃惊地看着我,隔了会儿才说:“《小看戏》,你娘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才唱这个!那会儿还没有你和你哥!”

  我大哥也醒了:“什么?外头是我娘唱的戏?”

  我们爷仨便一齐探出门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娘竟然一夜之间又年轻了十多岁,她容光焕发,头上的头发也生了出来,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姑娘。

  “娘!”我喊着。

  “哎,丰智。”我娘看着我,自然而然地笑着。

  我娘又背着箩筐,握着镰刀准备要去田里收麦了,这回我没敢提关于柿子的事,但她却主动提了:“今天我摘些柿子回来给你们仨吃。”

  我跟着我娘去到田里,我娘问我:“你跟来干啥,这边我一个人忙的过来。”

  我嘴上说:“娘啊,你唱戏好听,我想听你唱戏。”

  但我心里却是怕我娘出事。

  我娘一边唱着戏,一边割着麦子,他一路走,一直撞上了那草人。

  “喔。”我娘揉着脑袋抬起头看着那草人,那草人还和几天前一样咧着嘴笑着。

  不一会儿,草人的模样引的我娘也笑了,我娘也咧着嘴,我忽然觉得,草人的笑好苍白,好没有灵魂。

  我不由自主地说了起来:“娘,你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话刚说完,我便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怕我的话勾起她的痛苦。

  “是吗?没有吧。”我娘仍笑着,她看起来是彻底忘了那些痛苦了。

  但很没几天,我很快便发现我娘忘得越来越厉害了。

  她会指着我的脸说:“你是丰子。”

  她又会指着我大哥的脸说:“你是狗雄。”

  她还会冲我爹喊爹。

  我心想:“完了,我娘忘了太多了,她要变成笨猪了。”

  果然没几天她就压根儿忘记我们了,她稀里糊涂地问:“你们是谁?”

  我把脸上的肌肤拼命地展开,想让我娘看我看的更分清,我对她说:“娘啊,我是丰智啊。”

  我哥也说:“娘啊,我是英雄啊。”

  我娘眼睛一亮,我眼睛也亮了,我以为我娘记起我来了,谁知道她来了一句:“哎呀,我记起来了,你俩不是偷人家砖头的毛贼吗?最近还能偷着不,能偷着带我一个。”

  我爹焦急地咂嘴说:“啧,文隽,你仔细看,我是思成啊。”

  我娘却对我爹投来一种警惕的目光,摇着头嘴里一个劲地念叨:“不认识,不认识。”

  才高兴了没几天,我们就又不得不难过起来,然而我娘却还是整天乐呵呵地笑,但我已不再为她的笑而感到高兴了,我觉得她笑的越发像那草人起来,越发没有了灵魂。

  终于有一天,我大哥慌张地喊了起来:“娘呢,娘怎么不见了?”

  我们几个找遍了田野,找遍了家家户户,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可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我娘,我娘忘掉了一切,抛掉了一切,然后她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去到了哪里,人一旦没了过去,就成了片薄薄的树叶,没办法在任何的地方生根发芽,只能跟着风盲目地流浪了。

  我看着田野里的草人,我想要不是它没长脚,不然它也早就没影儿了。

  我娘走后,一连下了三天雨,雨不是很大,雨珠里却含着点酸味,落下来,弄的人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有些怨起那葫芦里的神仙,我对我爹说:“爹,葫芦里头的那是什么狗屁神仙,总帮倒忙。”

  我爹喝酒喝红了脸说:“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有得必有失,就是神仙也得守这规矩。”

  “也好,也好,你娘走了也好,总好过天天夜里梦见鬼。”我爹酒多了,脸上就开始笑不笑哭不哭的了。

  我爹从前不喝酒,是从那天以后才开始喝的,他的酒量很差,隔三差五就会喝多了躺倒在田地里,躺在笨猪的脚边,笨猪则会一动不动地陪着他。

  有一天,笨猪进了我家门口,笨猪身上沾了些水,它的背上是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趴伏在笨猪的背上,嘴里碎碎念着,像念经一样,我奶凑近一看,是我爹,她又嗅了嗅,尽管浸了水,仍能嗅出酒的味道。

  我奶对我爹这副德行恨的牙痒痒,她也不等我爹完全醒过酒来,就揪着我爹的头发骂道:“你个畜生,我看你连畜生都不如,你是喝醉了酒掉河里了吧!幸好咱家笨猪下水捞你!不然你就没命了!酒能这样喝!能这样喝啊?”

  我奶揪我爹的头发时,就跟我爹揪我头发骂我一模一样,劈头盖脸的,一点面子不给,只不过我那时候小,头发还乌黑的,而我爹那时候已经有白头发了,他被头发花白的我奶指着鼻子痛骂,我奶年纪大了,骂人的时候上气总有点接不上下气,我爹被我奶骂醒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听着,不敢还嘴。

  我爹或许是想到了许多伤心的事情,听着听着忽然呜呜哭了起来,我奶卸下脚底的鞋子,照我爹脸上就是一下,骂道:“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流,没用的人才哭,老娘一辈子没哭过几次,你是我儿子,更不准哭!”

  我爹便咬起了牙,闭上了嘴,眨巴着眼睛将眼泪往眼皮子底下藏。

  笨猪也曲着身子,低着头,上翻着眼睛偷偷看着我奶,嘴里发出低沉的哞哞声,似乎是在替我爹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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