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眼的乌鸦在半山腰鸟瞰青鱼镇,金灿灿的朝阳在逐渐驱散黑暗,但青鱼镇却没有什么朝气可言。仿佛恐惧从青鱼镇人的心里溜了出来,在天上结成一团团鱼卵状丑陋的乌云。后山山脚的坟冢又添了很多新坟。三尺高的坟包沿着山麓向上修建,可能是由于修得太仓促,红黄相间的泥土磊得颇为凌乱,像是癞头和尚脑袋上的疮疤。其中大多数坟前甚至没有墓碑,只是插着一块无字的木板,这自然不是女皇武则天无字碑的翻版,而是因为死者一家人都已经死绝,挖墓人也就无从为他们撰写碑文。还稍显稚嫩的初阳一不留神,被一块老练的黑云遮住了锋芒,乌鸦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哇”地叫了一声,骤然降落在一座颇有排场的坟前,碑前哭泣的人们被它吓得仓皇离去,乌鸦又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叫了一声,便心满意足地享用起坟前供奉的瓜果来。
这只已然七十岁高龄的聪明鸟类发现,自己的地位与这些土丘堆起的速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每当这种大号的蚁穴在地面上成倍地增长时,它的地位也会随之大幅地提高。人们会加倍地畏惧它,仿佛它一夜间变成了比鹰隼还要厉害的猛禽。年轻时的它非常的狡黠,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找乐子的绝佳时机,它会落在一户人家的窗外,扯开嗓子唱上一段“欢快”(对于乌鸦而言)的曲调,然后就等着笑看屋里的人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惨象就好了。不过已经年过古稀的它已经不再这么顽皮了,它更喜欢起思考一些更深刻的道理。它似乎明白了人们害怕的不是它们,也不是这些地上的土丘,而是另外的什么东西,什么也许和它们有些关联的东西,但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它就想不明白了,它乐观地估摸着如果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也许会解开这个困扰它一生的深奥谜题,那样的话,它就是青鱼镇古往今来最有智慧的乌鸦了。不过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心怀感激,否则它和它的儿孙们哪能光动动嘴皮子,就会有这么多新鲜的美味可以享用呢!
青鱼镇中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它所到之处,青鱼镇人们都打开门,从门缝中张望。
“天书,天书又来了!”
一个猎户挥舞着一张狐皮跑向瓷神庙,他一边跑一边喊,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头盔上插着羽毛,从遥远的边疆奔向王城报信的使者。麻布遮面的人们行色匆匆地跟在他的身后,向着瓷神庙方向汇聚。猎户手上的狐皮在空中摆动,赭红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一面号令三军的令旗,指挥着身后的那些胆战心惊的乌合之众。在它的背面露出难以解读的文字与符号,不知道抗倭名将戚继光是不是从青鱼镇的故事里吸取了灵感,把星宿、神兽、卦相画在了自己的军旗上。似乎人世间无论是高尚正义的还是卑鄙龌龊的事情,只要和天意联系在一起,就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瓷神庙内外便聚集几百号镇民,一张张包裹严实的脸上都只露出一双眼睛,焦急地观望着大殿内的发生的情况。
“此狐裘从何处得来?”石门真人率先发问。
“是小人昨日在后山打到的,回家后便和往日一样剥皮晾晒,也没把它当回事儿。可今早一看,上面竟凭空多出几行文字和图形,小人不识字,就找邻家的先生看了看,他看过说,这不是普通的字,这是天书,只有真人您老才能解读。”
“不错,拿好此书。”
猎户战战兢兢地将狐裘撑开拿在手中。
“来!上三昧真火!”
童子手持火把,点燃了石门真人身上的大氅,石门真人满身火焰在大殿内旋转翻滚,口中振振有词。然后将周身火焰吸入口中,青白的脸色瞬间胀得通红,且脸上的颜色还在不断地加深。就在脸色经过六次变化渐成紫红色的那一瞬,石门真人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球,直喷到猎户手中的狐裘上。猎户大惊之下,两手一缩,将狐裘扔到了地上。周围镇民围拢过来低头一看,狐裘背面上的神秘符号已经变成了可读的文字。石门真人上前捡起狐裘交到孔昌一的手里。孔昌一环顾了一圈青鱼镇的镇民们,开口诵读天书上的启示。
“水中青鱼,江伯之子,守佑江畔,勿使有患。今有怨恨陈言于孤,斯青鱼镇人,久居太平不思恩馈,行事苟且令其蒙羞。当将青鱼请至江滨,消仇解怨万事大吉。”
“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面讲,江水中的鱼神近日对我们有怨恨,上报了天帝,让天帝降罪于我们,天帝命我们将鱼神请到江边,再想法消除怨恨。”孔昌一为镇民解释道。
“怪不得,怪不得啊”,一个渔人拍着自己的棱角分明的脑瓜子,一脸醒悟地解释道:“怪不得最近鱼神在江中兴风作浪,撞翻江上所有的船只,原来是心中有怨气啊。”
“是啊,鱼神一定是怪罪我们了!”
“我们都一连好多天不敢出船了。”其他渔民们也迫不及待地为天书印证道。
“昌一兄弟你说吧,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渔家兄弟们,请回青鱼的重任怕是非你们不能承担,有人自愿……”
“我愿意!”突如其来的喊声将孔昌一打断,众人寻声向殿门口望去,想弄清楚到底是谁迫不及待地揽下了重任。放眼整个青鱼镇,除了张顺谁还有这般的胆量呢!他雄厚的喊声在大殿里回荡,如一只在笼中冲撞的猛兽,不仅撞疼了众人的耳膜,甚至惊飞了落在屋顶上的乌鸦和在斗拱间筑巢的燕子。
在所有人的仰视中,张顺高举着手臂,他的胡须凌乱无章,眼下的肌肤青黑一片,眼神中喷射出愤恨的怒火,一口口地喘着粗气,如果他的头上再长出一对尖角,那活脱脱就是一头瞄准了目标的公牛了。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一定知道此刻你要做的最好是点燃它的尾巴,而不是阻拦在它的前面。在三丈远的阴影下,石门真人正用同样愤恨的眼神盯着张顺,唯一的区别是,石门真人眼神中的愤恨不是那种光明正大且不加掩饰的,而是带有些许阴险、诡秘的毒光。江初雪垂首站在张顺身边,眼噙着泪水,神情落寞无助,与大殿里其他人的亢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孔昌一冲着张顺深深地鞠了一躬,周围人也为张顺叫好。
“我也愿意。”
“我也算一个。”
“还有我。”渔人们受到张顺的鼓舞,踊跃地站起来请缨,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在瓷神庙内自信地挺起胸脯。他们大多在心里偷偷地感谢着鱼神,是它老人家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即使这个喜怒无常的江伯之子经常让他们吃些苦头,遭些灾祸,甚至丢了性命。
“请回鱼神绝非易事,乡亲们,我们还要精心准备一番才行。”孔昌一高喊道,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全听里长和真人的!”
江畔晴风万里,宁波湾波澜起伏如同一片汪洋。几只鸬鹚掠过江面,它们像几道黑色的闪电,在鱼儿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便主宰了它们的命运。翱翔于西山山巅的苍鹰有着更高的理想,它们坚信生存与死亡的平衡是万物最高的秩序,它们不会随意杀戮也不会乱发仁慈,而这两点恰恰是我们最容易犯下的错误。在俯瞰大地的鹰眼中,江边一片匆忙的景象,渔家的女人们在齐心合力编织着两张大网,每根网线都由多股精纺的麻线编织而成,大约有三岁孩童的手腕粗细。大网织就后,女人们便一寸一寸地往网线上淋上桐油,务必让每根网线都被桐油浸透。她们细细地操作着,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因为每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让她们的男人成为鱼神嘴里的贡品。待到所有的工序完成,女人们便跪在渔网旁,由石门真人最后洒上一层暗黑色的猪血。两张大网准备完毕后,石门真人面涂青料,高举双手,当空烧掉九道灵符向上天寻求保佑。不远处——在江初雪第一次与青鱼相见的江堤——人们开凿出一个半圆形的“水室”,挖出的泥土垒堆在高堤上,使它加高了一丈有余。一张绑着巨石的铁网被十几个男子投入水中,只留两条铁链固定在岸上的铁柱上,铁柱长有一丈,宽约两尺,下端插在巨石正中的石孔里,巨石连同铁柱的下端都被埋进地下,只露出铁柱七尺长的上端。在刚刚开凿出的高堤,孔昌一与张顺同几十个渔人谋划着“请鱼神”的策略,张顺用手比划着“放开”再“缩紧”,渔人们听后则不住地点头。
出发的前夜,张顺在月光下擦拭着他的鱼叉,江初雪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雪儿和鱼叉是张顺心里仅有的两样东西,每当他疏远雪儿的时候,就更加依赖他手中的冰冷锋利的老伙计。鱼叉是张顺最忠诚的朋友,它从不会取悦他,也不会埋怨时常遭到遗忘与冷落,它就一直候在那里,等待着张顺无所依靠时再把它拾起。此时的无声比铁一般的深夜更为沉重,他们两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张顺祈祷着今夜雪儿不会再开口,因为此刻他的胸中仿佛有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这绝不是一般的种性,而是西域大宛国最高傲的宝驹。这匹宝马打着响鼻,未上蹄铁的马蹄踩跺着大地,踏起一阵阵的烟尘,张顺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把持住缰绳,但只要江初雪开口说话,这匹烈马就会将他甩开,扬起奋烈的四蹄,任何人也别再想驾驭它。可江初雪注定会开口,因为不忍看见张顺与青鱼两者之间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但他们的误解却又是无法调和的,“顺子哥,你要我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青白呢,是要我把心掏出来吗?”,江初雪知道这样的话已经没法劝慰张顺,但她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她不能什么也不做,然后看着张顺去送死。可她的态度却只能让矛盾激化,因为张顺同样不理解江初雪为什么会一再偏袒青鱼,甚至让他恼怒到疯狂的早已不是石门真人的占卜,而是在他已经明确地表明自己与青鱼势不两立的态度后,江初雪依旧对青鱼念念不忘,这刺痛了他的脆弱的自尊心,把他变成了被仇恨情绪操控的木偶人。人一旦被情绪控制,就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变得凶残暴躁了。在张顺杀死青鱼前,任何企图拦住他的人都会被他摧毁,不论是用恶毒的语言,还是用手中的鱼叉,而这第一个受害者便是江初雪。
“顺子哥,这次能不去吗?”
“我不去就抓不到那只青鱼。”
“顺子哥,我发誓这次瘟疫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就这么了解它?”
张顺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江初雪像看着一个仇人。江初雪不禁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怕我抓到它,还是……怕我杀了它?”
“你们不是它的对手。”
“噢,是吗?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这次我们的计策万无一失。”张顺冷笑道。
“顺子哥,我怕你敌不过它,我怕……”
“怕我死在它手上?”
张顺站起身,圆睁着两眼走向江初雪。
“我求求你,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
张顺盯着江初雪的肚子,用没拿鱼叉的左手轻轻抚摸着,表情一分分狰狞起来,残酷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顺子哥,我现在都认不出你了。”
“也许,这才是真的我。”
江初雪转身跑出屋外,张顺愤怒地挥舞起鱼叉,将案板上的一条死鱼扎得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