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瞬间

注:本文改编自真实案件,人称写法受文友新仲马启发。

身体浮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后悔了,开始怀疑风险如此之大的做法到底值不值得。尤其当你经过第八层的窗户,看到卧室里正在做爱的史密斯夫妇的时候就更是如此。

你经常在电梯里碰到他们。两个人都很友好,不像别人一样总对你冷眼相看,每次碰面都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并且时常和你分享一些亲手烹调的美食。就在两个小时前,史密斯夫人还按响了你的门铃,把正在犹豫的你吓了一跳——她刚做好了圣诞节的苹果派,当然也给你准备了一份,就跟往年一样。

虽然你父母就住在同一栋楼,但她知道你家的情况,圣母心动辄泛滥的她总是对你特别关照。

你对此当然心怀感激,但今年情况特殊,一会儿要做的事情让你既没胃口也没心情吃完这么多馅饼。而且如果她得知你的打算,恐怕又会像平时一样唠叨个不停——信教的人就是这个毛病,总以为能拯救别人,你对此无疑有些反感。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两具袒露的肉体让你有点不自在。他们年轻时拥有堪比明星的容貌,想必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可眼前衰老的躯体皮肤松弛,遍布褶皱,床上的他们如同两只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肉虫。

但无论如何,比起二十多年处男身的你,人到中年还能拥有性生活的确是一件幸事。沉浸于激情中的他们没有注意到你,你继续坠落到七楼。

七楼住着你的女神安吉拉。你经过她的窗口时,她正全裸地站在卧室的镜子前搔首弄姿。每次在外碰到她,你总是下意识地低下头,缩起脖子,完全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因为她在你眼里太过闪耀,实在无法直视。而且她身边时常有位高大英俊的男友作陪,心底的自卑更让你在他们面前完全抬不起头。而你也因此被他们视作怪胎,畏畏缩缩的样子总会招来背后的一阵嘲笑。

或许她此刻正等着男友前来共度圣诞,才让你得以一窥那魂牵梦绕的裸体。虽然只是背面,因为镜子里的正面刚好被她的身体挡住,但那曼妙的身姿却比你想象中还要诱人。就在这一瞬间,你的身体有了反应。你心生无奈,在这个时候竟还想着那方面的事。可这毕竟算是濒死体验,据说人在面临危险的情况下,留下后代的渴望会特别强烈。

她在镜子里看到窗外正在坠落的你,一脸自恋的神情瞬间变成惊恐,而你也看到了镜子里她的表情。两人的目光一瞬间互相交汇,让你觉得就算真的去死也不再遗憾。起码在她的心里,这一刻专属于你。

一闪而过间,你已来到六楼。这一层住着一家黑人。和街区里那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懒人们不同,这一家人总是衣着整洁,彬彬有礼,对邻居们也很热情。男人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去证券公司上班,女人则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孩子。

你看到他们十来岁的女儿正带着耳机,伏在桌前认真学习。她的母亲正好推门进来,给孩子端来水果和点心。据说这个叫艾比的女孩成绩很好,说不定能考上耶鲁,将来还会当上律师,甚至成为赖斯那样的政坛精英,想必会拥有一个跟你这样的白人垃圾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一直很羡慕这样的家庭。你常常想,如果你的父母也能这样用心地栽培你,那么你现在或许就会在大学里读书,而不是沦落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卢瑟,在暗恋的女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更不会染上毒瘾,欠下一屁股赌债,不得不选择这种下作而危险的方式索要钱财。

接着你落向五楼,也就是你父母的住处。你刚满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就把你赶出家门,让你自力更生。可没有一技之长的你突然流落社会,也只能被扫进垃圾堆。你知道父母讨厌你,因为你是他们毕业舞会上偷尝禁果的产物。你的诞生葬送了他们的未来和理想,他们之后的人生不得不被你牢牢捆绑。

他们对你唯一的帮助就是出了点租金,让你能在这个老旧的社区,在他们所住的同一栋公寓楼里租下九层的房子。可你没有其他收入,整天跟着一帮闲人混大街,偷盗、抢劫、诈骗、贩毒,所有下三滥的勾当干了个遍,成了警局的常客,毒瘾上来时还总是找他们伸手要钱。

如果不是预期中的那件事迟迟没有发生,你也不用出此下策。经过这次的跳楼风波,他们应该会乖乖给你一笔钱,好让你暂时还清赌债,在毒瘾发作前再撑上几天。

可你还没到五楼的窗口就听到他们正在吵架,接着你便看到父亲正挥舞着那把熟悉的猎枪威胁母亲,随即扣动了扳机,就像以前的无数次吵架一样。

腹部传来的冲击让你的身体震了一下。当巨大的枪声传到你脑子里的时候,你已经掉出窗口,继续向四楼坠去。你不确定父母有没有看到你,但那意外的枪响肯定会让他们震惊不已。

你看到四楼的琼斯夫人时还没感觉到疼痛。她一个人正坐在那把老旧的木制摇椅上,缓缓地来回摇晃。已经九十岁的她没有子女,老伴也已过世十年,所以总是自己一个人过圣诞,毕竟那些护工们也要回家过节。

她本已年迈,行动不便,加上长期独居的生活,让她的脾气非常古怪。她似乎从来不会笑,总是目露凶光,严重的耳背更让她和别人交流困难。整个社区的人看到她都会躲着走,想必那些护工们的工作也不好受。

而现在的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瘦小和无助。你不知道她到底是睡是醒,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不禁产生了好奇——她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除了安静地等死和回忆往昔,像她这样的独居老人会有什么想做的事呢?

你想向她打个招呼,可腹部的疼痛让你发不出声,就这样掉到了三楼。

三楼是一间空房,原来的住户是个房产经纪人,去年离开了底特律,搬到纽约的华人区。这种人总是跟着房价跑,哪里升值就搬去哪里。日渐衰落的底特律显然不是投资房产的好去处,亚洲富豪们的居住区才是新的掘金地。

疼痛已经传遍全身,可你现在的后悔也没有任何意义。你怎么也想不到,等了一个月也等不来的那一幕,竟会发生在你跳楼的一瞬间。

你知道父母几乎每周都要吵架,也知道每次吵架时,父亲总会拿出猎枪威胁你母亲要杀了她。但枪里从来都没有子弹,扣下扳机也只是装个样子。毕竟你父亲不是个好枪手,自你记事起也从未见他射中过一只猎物。他这把继承自你爷爷的猎枪只是个摆设,唯一的作用就是吵架时拿来威胁老婆。

但你没想到的是,在室内这么近的距离上他竟也会失手,更没想到这一枪会打中恰好经过窗外的你。

如果你跳楼时再果断一点,或者多犹豫一秒,哪怕只是向旁错开一步,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可一切偏偏就是这么巧。

这就是你不信上帝的惩罚吗?你从小最讨厌教堂,母亲总是骂你早晚会受神罚,而你对这种说法向来不屑一顾。

你只想知道现在皈依是否还来得及。

枪里的子弹是你一个月前买来,趁父母不在家偷偷溜进他们的卧室,装到枪膛里的。你一直等着父亲在吵架中开枪误杀母亲,然后再把他送进监狱,这样两人的财产就都是你的了。

你的计划如此完美,然而整整一个月过去,直到圣诞前夕,他们竟始终没有吵架。所以等不及的你才会出此下策,佯装跳楼,威胁他们继续给钱。

因为你一直被债主威胁,到圣诞节再不还钱的话,就会派人杀了你。

你如预料般落在三楼的防护网上,巨大的冲击让你在柔软的网面中深深陷落下去,一直坠到二楼。你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正抱着他们新生的宝宝,脸上满溢着幸福的笑。接着你又飞了上来,像在蹦蹦床上一样来回弹跳。

每一次弹跳都让你的伤口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然而当跳动最终平息,你的身体总算稳稳地趴在网上的时候,疼痛的感觉却消失了。你望着自己的血从网眼里漏下去,连成一线流到地面。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你的血流越来越细,最后断成一滴滴地掉落下去。

你想起小时候缠着父亲要玩他的猎枪,他总是不同意,说等你大学毕业就把它送给你。然而你高中时因为霸凌黑人同学被开除,终究没能进入大学。不过这时的你对那老古董也没了兴趣。比起那些又长又重的家伙,你还是更喜欢便于隐藏的手枪,起码抢劫和唬人时要方便得多,哪怕你的枪里也从来没有子弹。

你又想起父母收到学校寄来的开除通知书的那天,他们脸上露出的深深的失望和嫌恶。从那以后他们对你不再关心,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送了你一个蛋糕,然后就把你扫地出门。而你每次打工都坚持不了一个月,除了跟着一起被开除的几个狐朋狗友在街头鬼混之外,再没有其他活路。

可懦弱的你无法开枪杀人,终究混不成帮派,最后还是被他们抛弃,只能像条流浪狗一样四处游荡,靠小偷小摸勉强维生。期间好几次被人抓住,遭受毒打羞辱,简直成了社区里的过街老鼠。

你越发堕落,不可避免地染上毒瘾,又被人下套骗去赌博,毫不奇怪地背了一身债务。

然后就到了今天。

血滴掉落的间隔越来越久,从鲜红变成黑色,逐渐凝结干涸。你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阿拉斯加空旷的冰原,只想裹上一床绒被,在炉火旁好好地睡个懒觉。短短一生的所有记忆都蒙上一层白霜,在童年那场永不停歇的大雪掩埋下渐渐褪色。而年幼的你正站在爷爷家的廊道上,好奇地看着那一根根獠牙一般,悬垂在屋檐下的冰柱。

此刻除了孤独,你所有的感受似乎都被身旁等待的死神用一块橡皮擦缓缓抹去,只留下一望无际的洁白的原野。

原来死亡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黑色。

你的眼皮越来越重。在即将阖眼的时候,你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口,然后焦急地向你跑来。可你空白的大脑却已记不得他们是谁。

你唯一没有忘记的是选择了自杀,心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天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然后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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