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欢笑 坐忘桃花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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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梦里,还是饥荒。

满眼满眼的死尸围在我的脚边,而我只是看着手里满满一捧的蚯蚓,对着那两具干瘪泛青的尸体说着话。

就在我大口大口吃着蚯蚓时,一抹白色,出现在我的面前。

“常姐姐!”

我猛的惊醒,却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师父坐在我身边,给我手腕敷着药膏。

“又做噩梦了?”

“常姐姐……”

“嗯?”师父并未如何介意,只是用纱布仔细的裹着我的手腕。

惊惧渐褪,我终于回过神来,只是清醒之后,却是不敢乱叫,改口道:“师父……我睡了多久?”

“一日一夜。”

“这里还是琼华?”

“还是琼华。”

“他们呢?”

师父拿起我另一只已被烧出白骨的手腕,道:“朽木和紫炝带着他们儿子回大荒了。”

我蹙起眉毛,道:“那……”

“救你的万月楼弟子,沈玉死了,尹全正还活着。不过根基丧尽,已是凡人。”师父缠完另一只手,便又开始给我脚踝上药,“你当真不疼?”

我忍着钻心的疼痛,却嘴硬道:“不疼。”

师父为我换好药后,站起身子道:“我去看看琼华可有五谷饭菜,你若有需……便忍忍,等我回来。”

“嗯。”

见师父离开,看着窗外荒凉一片,杂草丛生,没有半个琼华之人,想来是因为师父并未出手,袖手旁观而得罪了琼华山的人,所以自己也被安置在这荒凉的小屋里……

叩门声响。

“琼华,李龙石,求见神游上仙!”

“李师兄进来吧。我师父不在。”

李龙石推开门,手里提着个盒子,也不知是什么,看着却是眉眼隐有笑意:“莫师弟,你这怕是半年不能走动了。”

我咧着嘴,笑了笑,道:“李师兄一直知道我师父?”

李龙石点点头:“一直知道。”

“那为什么不与我说?”

李龙石笑了笑,摇摇头,道:“问个其它的吧。”

我想了想,道:“我师父,曾经很厉害吗?”

李龙石嘴角依旧勾着笑,目光却逐渐幽深:“曾经,你们神游宫,又有谁不厉害了。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李龙石左手一划,一抹华光过后,便是一个古拙昏黄的卷轴落在他的手中。

“这是?”

“三十年前的玄元大榜。”

卷轴展开,头行头句。

天人榜,剑魁——

常欢笑。

(十八)

三十年前,是有天人榜的。

“你们神游宫,在三十年前,每届天门议剑礼都要屠榜,压得我们这些人喘不过气来。我初见你师父时,她便如你这般年纪,却是与我同登化身台。那一年,她是化身台的剑魁。五年后,我自觉修为大进,想再分胜负时,你师父便已去了褪凡台,摘了褪凡台的剑魁。

而后几届,你师父便是那归真台上雷打不动的剑魁榜首,直至她再登天人,归真的剑魁才终于有了变动。可是那天人上仙榜却又没了变化。我自识得她时,她便是云端上的人物,若是有哪一年剑魁不是她,我反而会觉得意外。”

我虽然想听师父事,可是眼睛却依旧盯着三十年前的玄元大榜:“桃花是谁?”

玄元大榜,天人榜末位——

桃花。

李龙石微笑着,目光满是怀念,道:“是你大师伯。神游宫中我与他最是熟稔,是个没脾气的人。那人天生懒散,每次议剑,只求入榜,得那末位。有一年他与他演武那人意外退赛,他便排了倒数第二,却是愁眉不展,满脸的懊悔。我有问过他,他说自己身为大师兄,却在小师妹后面,太丢人,别人也记不住,别站在末位,还是个噱头。”说道这里,李龙石神色一暗,“只可惜……他去了大荒,便葬在了大荒。”

桃花……

“那我神游宫,如今为何……”

“便说到这里吧。我还有几场演武,你既已无事,我便放心了。”

(十九)

剑出,剑归。

自我伤好之后,回到神游宫中,便继续练着那断云开天的一剑。

时间过得很快,上次议剑尚在眼前,如今似乎又要议剑了。

五年,我已高出师父半头,修为迈入了化身之境,总算能看得入眼。

清水依旧不识我,不见流光,不闻剑鸣。

索性我也不再拔剑,反反复复,便只出那一剑。及至今日,才有了些许模样。

“吃饭了。”

“来了!”

我不曾习得辟谷,如今还要吃五谷杂粮。

除了入本的心法,还有那套“断清波”外,师父从未主动传授过我法术。只有我想学时,她才会细细说来。

所以,我未提,师父便也不会主动去教。

她,并不是个好师父。

我刚要端碗,师父便用筷子,轻轻敲在我的手背上。

“去洗手。”

“哦。”

师父的模样,无甚变化,一如初见,依旧不见喜怒,画着一幅又一幅的桃花。不过,倒是早已辟谷的她,如今也会随我吃上一些五谷。

因为师父似乎发现自己无论做的怎样,我都惯说“挺好”,她却不知到底什么味道,便尝了一口……

直至那日,我才知她也是有表情的。

“今年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自上次对紫炝朽木二人袖手旁观后,琼华山除了李师兄外无人对我师徒二人有过半分好脸。而那所谓的仙道第一人玄胤真人,却自始至终都未曾露脸。

“今年,我会夺魁。”

“嗯。”

师父胃口小,少吃几口便不再动筷。

她喜欢看着庭院,我虽不知庭院的曾经,却知道,师父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人,也只住着那个人——桃花上仙。

凡得天人之姿者,是为上仙。

(二十)

有些东西我可以不学,有些东西却是不得不学。

譬如,师父早已不再牵着我的手驾云而行,所以这御剑法不得不会。

倘若我不提,她不教,到时整个中州只凭双腿游历,那可就太寒碜了!

琼华山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当年模样。偌大的汉白玉广场,依旧人头攒动。

“莫师弟,今年你是哪一台?”

身为神游宫的大弟子,也只是到报名的时候才遇见了一个熟人。李师兄的鬓发渐白,想来修为又有长进了吧。

“褪凡。”

李龙石笑道:“上一届,你炼体报淬骨,今年化身报褪凡。你还真是神游宫人,总要做些古怪的事来。不过你的修为长进实在令人咋舌。”

我笑了笑,道:“总不想叫人看轻了。”

李龙石笑道:“那你我大概可以同台演武。”

“到时,还望李师兄不吝赐教!”

“好!到时你大可拔出清水剑。”

这几年,我有主动了解过三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想看看师父,也想看看那个被师父心心念念的大师伯。

只是那场大战记载语焉不详,只知战事极为惨烈,整整一代好手,伴着所有天人上仙尽殁于大荒深处,除了死里逃生的玄胤外,再无一人得归中州。

常欢笑,记在书中,殁于大荒。

(二十一)

“你报了褪凡台?”

“嗯……四进二遇上李师兄了。”

虽然明知师父并不会如何计较我的名次,但总觉自己在她面前,若不是魁首便无甚好提。

玄元大榜,褪凡榜,折探花位。

今年议剑礼,除了因我化身境登褪凡台,纳剑演武外,还有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魔君活了。

是以今年化身之上入榜者,将入大荒,以探魔君复活之虚实。

我没有和师父说。

我怕大荒太远,太寒,师父去了,会受不住风沙。

“师父,我想下山看看。”

“好。”

似乎,师父从来没说过“不好”,许多事,她都只会说“好”。

我本想说“师父在山上要照顾好自己”,只可惜这话只是在心中想想罢了。我是否在这山上,于师父而言并未有什么不同的。

原本正在夹菜的师父,忽然抬起那双清冽的眸子,问道:“看我做什么?”

“没事。”

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将那已能咽的下去的饭菜,吞入腹中。

“师父……”

“嗯?”

“我……”其实,有许许多多的话相对师父说,但最终全都噎了回去,“师父,今晚我想吃红烧肉。”

第一次她做这菜,糖熬糊了却也不自知,那盘黑漆漆的东西便是她尝的第一道菜。

师父那双好看的眉毛微微动了动,嘴角也不着痕迹的抿了起来:“那……我一会儿再去想想怎么做。”

果然,师父的脸上还是会有表情的。

(二十二)

大荒,尽是秃山荒野。

入眼处,是风沙。

“莫师弟,我方才便想说,你怎么带着这么大的包袱?上仙她不教你袖里乾坤的吗?”

我苦笑道:“我……忘了学了。等师父把这收拾来的包袱递给我时,再想学却也来不及了。”

李龙石笑了笑,道:“包袱里是什么?”

“大概是换洗的衣服,和吃的吧……”

李龙石,褪凡上境,半步归真。此入大荒,除开琼华一名首座之外,琼华其余长老弟子都要以他为尊。而其他门派自然唯琼华马首是瞻。

我与他熟稔,与他同行,自然会引得旁人注意。是以当他们听见我包袱中是换洗衣裳和事物时,脸色都有些古怪。

“你这褪凡大榜上的探花郎,居然还不会辟谷和洁尘咒?你们神游宫的人,就没有正常一点的吗?”

大概李师兄所问,就是周围这群人心中所想吧。

我揉着眉心,道:“李师兄,小声些。”

李龙石微笑道:“探花郎背的食物,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珍馐美味,分我一个尝尝。”

我苦着脸,为难道:“不要吧……这马上入大荒了,不好吧……”

李师兄的身子不曾经历过师父厨艺的考验,万一吃坏肚子,怪丢人的……

“吃不完你的!给我一个尝尝。”

“好吧……”

翻出师父烘焙的糕点,还不等我递过去,李龙石却是自己取了一块直接扔嘴里了。

然后……

李龙石面色很快就变得古怪起来,双颊鼓鼓荡荡,也不见咀嚼,只是凸着双眼,硬往喉咙里干噎。

我见他脸颊憋得紫青一片,歉然道:“李师兄,要不你吐了吧。”

李龙石瞥了我一眼,摇着头,摆着手,直到这一块糕点全吞入肚中之中,才抿着嘴,蹙着眉道,看着我全满眼的怜悯:“这些年,苦了你了……”

便在这时,远处却有风沙滚动。

走在最前那人高喝道:“是魔道妖人!”

(二十三)

有备而来。

两边荒山之后竟有魔门法阵,隐去百人踪迹,在此伏击!

“琼华归真弟子结阵!褪凡者随我杀敌!其他门人,褪凡以上者护持本门弟子!”

华光大放,一掌笼罩四方的剑阵赫然出现,李龙石带着三十名琼华弟子,分击左右。

正前方,黄沙之间,有黑影窜动。

是冤魂。

便如五年前朽木开的鬼门关。

黄沙之中有黑云。

“自居正道,却做灭门绝户之事,李老头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没眼看!自居天下第一的琼华掌教,不也是向咱们魔君讨来的性命?”

这声音太大,仿若雷音,在场之人,无不听得真切。

琼华首座暴喝道:“魔道妖人,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话毕剑出,周围砂石随剑而起,黄龙掠地,直贯黄沙黑云。

“这是哪个小子啊?是不是当年被寒老妖吓哭那位啊?!”

“不是不是,寒老妖吓哭的是个胖子,眼前这位,可是性烈如火的玄辰真人!修为不咋地,脾气大得很!”

玄辰真人剑锋一抖,地上黄龙一分为二,直入黑云,只一个眨眼间,黑云便被绞了个碎。

烟消尘散,玄辰真人的剑却迟迟没有收起来,忽然心神大动,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黑云已在大阵之上于,轰压而下!

此时离得近了,我瞧得清楚,云层之中尽是惨白而扭曲的人脸,形容枯槁。每一张人脸都张着黑漆漆的嘴,大口大口的吞噬剑阵中的灵力。

一时之间,大阵明灭不定,所有飞剑腾空而起,刺入云中,却如入虚无,反而灵力泄尽,噼里啪啦的从云中掉落在地上。

玄辰真人的剑法尽取霸道,刚猛无匹,倘若出剑,黑云之下,大阵之中的弟子道友必受殃及。是以这一剑却迟迟未出。

“这琼华剑阵不够看啊!”

“嘿嘿!那是自然,我这招魂幡又得万魂祭炼,可不比当年,便是神游宫的剑阵,我都敢压他一压!何况这琼华剑阵?”

神游宫。

当这团黑云提起“神游宫”三字之时,原本沉静的清水剑寒光骤放,竟是把握不住,几欲脱鞘而出!

清水,要战。

既如此,我带着清水走出了琼华剑阵。

“诶,那是……她的佩剑!?”

拔剑出鞘,有龙长吟。

剑光掠过,断云开天。

“这一剑,敢请招魂幡!”

(二十四)

冤魂离灭,云散天开。

隐在黑云之中的,也不过是两个留恋人世的魔道孤魂。

一剑断了招魂幡,黑云与剑阵分割开来,玄辰真人立刻摆下“摄鬼伏牢”,有幽冥鬼将执铁索而来,将这两个孤魂重又拖入幽冥深处。

清水归鞘,却是流光溢彩。

我也很开心,轻抚剑身,正有阵阵剑鸣。

二百二十三人,刚入大荒,便去十分之一。

“行踪泄露,此行之中藏有魔道党羽,我尚无头绪,不便明察。魔道众人对你神游宫恨之入骨,只望你自己当心些。”

“嗯,李师兄放心,我自有计较。”

三十年前,算及师父在内,只神游宫便有九位天人,是谓神游九剑。仙道诸门,自以神游宫为尊。

然而至仙魔大战之后,神游宫上下除了师父以外,便再无一人得活,琼华派理所应当登顶至尊。

半个甲子,曾经声名显赫的神游宫,就在这煌煌仙道之中,泯然众人,无人问津,变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的棺椁——

师父的棺椁。

我不知,神游之事是否与琼华有关,但因为李师兄,我不愿用恶意揣测他的师门。哪怕因为两个魔头孤魂的闲言碎语,已使这只队伍,心生嫌隙。

此后十日,至火龙阙,伏雷顶,白骨冢……

每至一处,魔道总能料敌机先,饶是琼华派好手如云,业已伤亡惨重。玄辰真人也在几场战事之中,为了驰援别派弟子而受伤不轻。

回头,却又不知如何回。

眼线不除,不过是再入魔爪。

何况……那蛛丝马迹更震得人心惊肉跳——

魔君,也许真活了。

(二十五)

“这东西真能吃?”

第十三日,李师兄安顿好同门之后,便和我谈天。

也许有清水护佑,我竟没有受伤。福祸相依,旁人见我完好无损,便开始疑心我是否是哪个卧底。

“嗯。吃习惯了。”

“你要不还是学辟谷吧……你这来趟大荒,化身入褪凡,辟谷小术,于你而言也不过须臾便会的。”

“不学。”

唯一能让我感受到师父记挂我的,便是她做的一日三餐……

倘若,我学了辟谷,师父依旧和她的桃花过得很好。

而我……

“看来,你还吃上瘾了。”

我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李龙石看着昏沉沉的天空,道:“此来大荒,不知几人能回。”

“我们总要回去的。如若不回,来这里探消息又有什么用?”

李龙石转过头,徐徐道:“你可知,我们这些人,便是中洲这一代的骁楚?”

“嗯?”

“玄元大榜的修士,来此大荒依旧伤亡惨重,我们退得,中洲可退得。”

“这不是个好说辞。”我又取出一块糕点,看着上面用胭脂点的红点,心中微觉温热,只是刚刚勾起的嘴角忽而僵在脸上,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李龙石,“是你!”

李龙石神色黯然道:“都一样。”

我眯起双眼,看着他良久,不由冷声道:“琼华为了算计我神游宫,摆的好大的阵仗!不惜用这多人来陪葬!”

李龙石看着远方道:“至少一路行来,也剿灭不少魔头。”

“当年神游宫,是不是也遭你琼华算计。”

李龙石道:“我以为你会一剑劈了我。”

我将手中糕点吃下,冷声道:“你没这本事,也没这心性,你不配算计我神游宫,也不配算计她。”

李龙石道:“我等修真练气之士,本就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大荒深处,魔君复活,总不能让他涉足中州。”

我掸掉手上的残渣,拍着手,讥笑道:“好一个大义凛然,好一个仙道第一门!只可惜,我师父不会来。这大荒,只有我一人。”

李龙石瞥了我一眼,道:“你没与她说?”

“我只说自己下山游历。师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对我这徒弟向来也不放心上,她不知我来大荒,也不会来寻我。”

李龙石看着地上的残渣碎屑,意味深长道:“天人上仙,可是为你,做了十年的饭。”

我霍然站起,长剑出鞘,直指眉心:“李龙石!”

李龙石看着天空道:“中州,只能有一个天人。”

“对!琼华当灭,玄胤当诛!”

便在此时,风沙里,缓缓行来一人,眉目含笑,徐徐道:“小道友说得好,三十年前,我就这般想的。”

(二十六)

长发如泼墨,容颜如桃花。

我从未见过,生的这般好看的男子,只是……

那一袭黑色大氅,一双赤红的双眸,却是说不尽的妖冶与诡谲。

“小道友,你手中可是清水?”

我明明未曾见过大师伯的模样,却偏偏认了出来。

“……大师伯?”

那人展颜一笑,这广漠黄沙之中却似有了盎然春意,不尽风情:“原来,是她的弟子。师妹她可还好?”

“师父她,过得不好。”

我心中不知是何般滋味,只是看着桃花师伯,霞姿月韵,绝代风华,心中只觉是萤火见了皓辉……

桃花师伯徐徐走来,笑道:“她可是不开心了?”

我尚未再答,忽觉头上雷光涌动,只听身后玄辰真人暴喝:“龙石,莫闲,速走!那是魔君!”

应声而动。

刹那之间,头上雷光轰然落下!我刚稳住身形,却见那碗口粗的雷光竟被桃花师伯尽收于指尖,劈啪作响。

眉眼含笑,纤尘不染。

“这玄雷诛邪法,我有些年头没见过了。”说道这里,桃花师伯瞥向一旁李龙石,徐徐道,“还是李兄对我好,知我在大荒寂寞,让师侄来陪我。”

李龙石却是拔剑在手,并起剑指,一抹剑身,便有雷光环绕。

“桃花,是桃花。魔君,是魔君。你终究不是他。我也不是你的李兄。”

云层之上,有龙长吟。

(二十七)

四下之地,无数魔头,缓缓现身,我看得分明,当年劫狱的紫炝和朽木赫然在列。便此二人,我们恐怕就应付不来,更遑论其它魔道妖人。

李师兄的“游龙”,尚未落下,就被三个面容奇诡,头生犄角的怪人纠缠住,而玄辰真人则已本命精血,画出琼华大阵,守住众人,抵挡妖邪。

我站在桃花师伯对面:“是师伯,还是魔君?”

桃花师伯盘膝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远处玄辰真人拼命支撑的剑阵,道:“我也不清楚。在血池之中泡了三十年的血水,像今日这般清醒的次数,可不多。若非见了清水剑,我应当不会在这里与你闲聊,而是会顺手杀了你。”

“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花师伯笑道:“和今日差不多。当年玄胤被擒,为了苟活,投靠魔君,将仙道同门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所有天人上仙,为了镇压魔君,尽数覆没。”桃花师伯说道这里,用手指叩了叩脑袋,道,“这是我从魔君这里知道的。”

我紧紧握着清水剑,缓缓道:“现在,要做什么?”

桃花师伯看着远天一点,笑道:“魔道妖邪怎么想,魔君便怎么想。无非是回到中洲富庶之地,敲断拘束,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杀人夺命,恣意妄为的自由?”

“不好吗?”

我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桃花:“看来,你现在是魔君了。”

清水出鞘。

“我是魔君还是桃花,于你真有这么重要?”

“对我,不重要。对她,很重要。”

(二十八)

我从来就没有除魔卫道的念头。

正邪也好,仙魔也罢,与我而言,无甚了了。

只不过,眼前的魔君,会毁了师父心中的桃花。

第一剑,天光大亮。

天空之上黄云割裂,露出一线澄空。

魔君身子未动,却凭空出现在十丈开外的天空之上。

“褪凡之境,居然使得天人一剑。你这师侄,的确不错。”

第二剑,镇落飞沙,

满眼的昏黄,消失不见,四下之地,所有魔头更被一剑迫退。

天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清明。

魔君看着被割断的袖口:“桃花替你求情,你把剑收了,退出大荒,我饶你不死。”

第三剑……

魔君身上血气涌动,笑容发寒:“我给机会了,他不要,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这一剑尚未刺出出,天边,却有清风拂至。

所有人心中似有所感,厮杀骤止,抬目望去,只见天光之下,似有水波,荡来一圈涟漪!

魔君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大袖翻飞,一退再退,手指凭空虚化,连连点动,上有无数繁复符文的血阵之图霎时间凝于身前。

水波徐来。

“叮——!”

一声清脆的声音,似如环佩敲击,天上血阵轰然炸裂,魔君在水波及身,千钧一发之间避让开来。

穷目之处,水波扫在高山之上,整座山峰轰然倒塌。

魔君扭过头来,死死地看着缓缓行来的白影,恶狠狠道:“常欢笑!”

(二十九)

师父看了魔君好久,而后从天上飘落在我面前,瞬也不瞬的看着我:“下山游历?”

“师父……”我撇开目光,不敢看她,“你怎么来了。”

“重要吗?”师父轻描淡写道,“来大荒为何不与我说?”

“弟子知错。”

师父她,生气了。

虽然依旧是那张无甚悲喜的平淡面孔。

周围所有魔头,都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师父,手中握着各种各样的保命的法宝,不约而同的置于身前,神情紧张的盯着师父的一举一动,似乎下一刻,师父便会暴起发难一般。

师父转过身子,看着天上的魔君,道:“桃花师兄可还安好?”

“我很好。”这句话声音异常温柔,不过却是转瞬即逝,魔君双眼更红,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我许你与她说得一句话,可就不欠你桃花人情了。当年常欢笑脱身而去,今日,我可不会让她再出大荒!”

“当年,我本就不该走的。”素手一划,雾气氤氲,踩着轻云飞至空中,与魔君相对而立,徐徐道,“清水。”

手里的清水,听得呼唤,如燕归巢,掠至师父身边,雀跃翻腾,身上的水光明明暗暗,闪烁不已。

魔君冷笑道:“剑心被毁,本是将死之人,如今却又能用剑……好,很好!不过,我倒想知道,当年你神游宫合九剑之力布下诛魔印,才勉强将我封在桃花体内。而今只有你一人,又如何对付我!”

师父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道:

“天涯。”

二字方落,便见头顶层云涌动,一柄巨剑从天而至,带着重重的威压,缓缓悬在师父背后

“嗯……!?”魔君话至一半,语气陡变,“这不是咱师父的剑吗?”

魔君大袖一挥,脸上杀机再显,背后魔影恍惚明灭,上有团团波纹,波纹正中露出一把把血色长矛。

师父恍若未见:

“木叶。”

对面魔君忽而笑道:“有趣有趣,你猜我师妹最多唤来几柄剑?”

“闭嘴!”魔君脸色再变,大袖一挥,身后数杆长矛破空而至,却在师父身前,生生止住。

一柄如枯木细剑陡然显现。

魔君身后魔影渐浓,数条铁链犹如灵蛇窜至。

“勾陈。”

忽然之间,一柄利刃恍若凶兽,扑杀而来,将马上便要及身的铁链尽数掀翻在地。

“华梦。”

剑如其名,美若大梦。

……

此时师父身边,已有八柄神剑,悬浮飘游,对面魔君所有神通都不及师父寸许之地!

魔君看着师父身边八柄神剑,满脸惊惶:“不可能!?”

魔君面色再变,笑道:“还有一把剑呢。”

还有一剑,名与人同。

师父微微抿了抿嘴角,而后缓缓道:

“桃花。”

九剑齐至,可以诛魔!

(三十)

荒漠之上,有初绿新芽。

魔君圆睁双目,在所有魔道眼中,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身形破碎,化成通天纬地的六臂巨人!整个身体青黑一片,肌肉虬结,更有黑色雷光爆裂炸响。

天地法相!

“我乃阎罗魔君,我乃大荒之主!我有三千法相!纵你神通百万,又能奈我何!”

我怔怔的看着师父,心中大股大股的不安怎么也压抑不住。

魔君六臂挥舞,各持神兵,雷光魔火正欲涌动,却见师父手指一挥,九柄神剑,如得敕令,骤然刺出!

“我有一剑,可镇诸魔。”

六合之地,阴阳之间,神剑一柄,镇压而下!

丈许方圆,芥子弥须,任凭魔君如何施为辗转,也破不出那八剑剑围。

天上的师父,浑身上下,雾气弥散,看不清身姿,望不见容颜。

“师父……”

常姐姐……

魔君嘶吼咆哮,震天动地,大荒四野,皆闻其声:“常欢笑!”

师父手持清水踏空而来,推着水波,一层层,一圈圈,每踏进一步,魔君六臂法相便收缩一倍。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直至剑尖抵在魔君眉心之时,他已是桃花。

“小师妹,何苦呢……”

雾气消散,师父脸色苍白如纸:“我本是伏魔印主,三十年前,便该死的。却让师兄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桃花师伯,眉羽间满是疼惜,嘴角勾起一抹极好看的微笑:“其实我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称不上有多苦。每每醒来,想到你还在坐忘峰,便觉开心。”

“大师兄……我很想你。”

桃花师伯,笑道:“我知道。只不过,却又该道别了。”

师父依旧无甚表情,任由泪水滑落,徐徐道:“来世见。”

“来世见。”

一剑刺出,桃花师伯化作漫天飞尘,闪烁着流光,飘洒在大荒之上。

在这点点星光之中,师父,如断线纸鸢。

沉沉坠落。

(三十一)

方才一剑,震慑寰宇,四周魔头早已四散而去。

九柄飞剑,除了清水落在师父身边,其它八剑,破空而去,各奔东西,不知所踪。

我抱着她,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常欢笑看着我,轻轻笑道:“以后神游宫,就交给你了……”

“嗯。”

从不曾笑过的常姐姐,终于笑了。

很好看。

常姐姐她本就是极好看的。

桃花也好,梨花也好,都不及她半分。

她便是那最美好的春天。

常姐姐看着我,轻声笑道:“你该学辟谷了……”

“嗯。”

“自你入山来,我也不曾认真教过你什么,真是对不住……不过,你真的很好,我很喜欢。”

常姐姐,夸我了……

她,夸我了……

我咬着牙,挤出笑脸,故作镇定道:“师父,不要走好不好,我还没有吃够师父做的饭。”

常姐姐挑起眉毛,轻轻笑道:“做的那么难吃……”

我再也忍不住,将师父紧紧抱在怀中:“我好喜欢师父……的声音,能不能再多说几句话?”

“好啊……我唱歌给你……”

声音戛然而止。

泪水如决堤,所有的嘶吼都哽在喉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张着嘴,不住干呕。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三十二)

我喜欢坐在这里看风景。

坐忘峰上,终于被我种满了桃花。

“师父,我剑法练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人老了,坐的时间一长,身子便僵硬的厉害。费劲的转过身子,看着身后这个小家伙:“好啊,我瞧瞧。”

一套剑法使完,小丫头那双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期待。

“不行啊……你这练得还差远了!”

我刚一说完,小丫头便气呼呼的把长剑一扔,嘴一咧,大哭起来:“不练了!我不练了!”

我挠着头,忙走过去,哄道:“唉哟,怎么哭了啊?”

小丫头抹着眼泪,抽抽搭搭的道:“师父总说我差,总说我差!我差在哪嘛!”

我捡起长剑,笑道:“我也说不好。不若师父给你演示一下?”

“嗯!”

翻手一剑,断云开天。

小丫头痴痴的看着天空分作两段的白云,张着嘴,久久合拢不上。

“好玩吧!”

小丫头转悲为喜,抽着鼻涕,咧着嘴笑道:“嗯!好玩!”

“那,再练练?”

“嗯!”

看着小丫头拿着长剑一蹦一跳的跑远,我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岁。

从坐忘峰下来,便往回走。

她的屋子,依旧在我的旁边。

人老了,眼睛就花。每次走到后庭,我似乎总能看见一个小孩子,拿着清水剑,不住地练那“随手一划”。

而她,就在屋子里,画着桃花。

推开她的屋门,拿着扫把打扫灰尘。

山上灰大,每日都要清理才行。

一张书桌,一张竹床,以及从前吃饭的圆桌,打扫起来也不算废事。

收拾好屋子,坐在凳子上,恍惚间似有白影提着一屉包子,出现在门外——“你不是饿了吗,怎么跑我屋中来了?”

她坐在我面前,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有鹤南来。

“九月初三,琼华山举办’天门议剑礼’,奉掌门龙石真人之命,请莫闲上仙往琼华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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