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伯走了,危伯还在医院没回来。
我们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因为过不去桥没有开到门口,村子的铁门还是和以往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上锁,管事的大伯还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等着我们,老人们都回房间里去了,村长见到我们来又穿好衣服起床,梁伯还是照样看着他的体育频道,杨伯还是一样把电视一直开着自己却在椅子上靠着睡着了。上次来这里,还是去年。
早上见到危婆婆,她用我能听得懂的白话跟我说:“今天早上看见走廊上有人在走,我就知道你们来了。”村子的早晨还是和以往一样平和又美好,新刷的墙壁雪白雪白,院子里的龙眼树又要开花了,一只只燕子也在楼壁间寻找着适合做窝的地方。我们像以往一样排好队挨着房间给老人们说“早上”。只不过这一次,赖伯的房间没有开门,赖伯以往睡觉从来不关门的,尽管是一楼,我经过了好多次,就是不肯进去看。后来甘伯说:“赖伯走啦,过年的时候走的。”说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说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就像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好久好久了。
村里的两只小黑长大了一只,变成一只大黑了,我们一直以为大黑是小黑长大变成的,但是不是,村长说大黑是几个月前买回来的,两只小黑已经不见了。村子里又多了一只小黄,村长说,是昨天才买回来的。村长有时候也会去镇上,但是除了小狗,他很少买别的东西,他每次都跟我们说:“这个小狗看着乖呀,又不贵,我就买回来了。”
村子里是一定不能没有狗的。
每次推着轮椅送骆伯回房间的时候,大黑都会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窜出来,跟在骆伯的右边,舔着骆伯的手,等到骆伯进了屋,才会慢慢离开。有一次我推着空的轮椅回房间的时候,大黑竟然也过来了,我停下轮椅打算去摸它,可是它却突然又跑到了轮椅的前面,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大黑知道骆伯的眼睛看不见,它是想要陪着骆伯安全回家。
骆伯的耳朵也没有以前好了,甘伯过来拨弄了一下骆伯的帽子,可是等甘伯走了好远了骆伯却还在一个劲儿地跟甘伯说话。
很喜欢突然从一个大都市到山村的感觉,就是突然从热闹变得宁静,突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慢吞吞地散步,脚下的沙子偶尔还会钻到鞋子里,裤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沾满了不知名的小草。村子里的一切都很慢,老人们走得慢,花儿开得慢,甚至连日出日落都慢下来了,我时常坐在落日的余晖里,想着这里的一切,想着这里以后的样子,下次来的时候,龙眼树就开花了,杨伯的蜂蜜也要丰收了,大门口的柿子树上也都挂满了柿子,一个一个都熟透了落在树下的挖土车上。
陈伯的眼疾越来越严重了,白天太阳一大就流眼泪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喜欢出来坐坐晒晒太阳,把眼睛微眯着,偶尔听到周围的响动,便轻轻抬起头向四处张望一番。陈伯很会生活,每天自己做饭,炖汤,偶尔骑着小电车去镇子里买菜,还会跟我们抱怨菜怎么这么贵,和林婆婆一起,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有一个自己用砖头搭起的小炉灶,还有自己去外面捡的生火的枯树枝,他们一起买了一台小小的电视,陈伯耳朵不好,每次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他们自己说看电视其实只是图个热闹,电视开着有声响,就好像屋子里一直有人。
村子里因为我们而热闹了起来,我记得每次走的时候甘伯都会跟我们说:“你们不来我们很孤单的。”其实好多次说要去村子的时候,我都好像有各种事情要去做抽不开身,但又不是非做不可的那些事,我毫无顾虑地把它们全部推掉:“我们如果不去,老人们会孤单的。”我们所做的事情,其实仅仅是陪伴而已,握握他们的手,陪他们唱唱歌,和他们一起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度过一个沉闷的中午。骆伯靠着锦龙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是一块很安全的肩膀,虽然没有枕头那么软,但是庆幸它有温度。老人们的作息依旧还是那么规律,吃饭睡觉聊天发呆,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但是等待老去不应该是老人们唯一能做的事,因为我们还互相惦记着,挂念着,唠叨着。
晚上开会总结的时候,冼倩很严肃地批评了我们,她说让我们以后不要再随便许诺下次一定会来了,如果不能保证下一次一定会来的话,就算是出于好心也不能说,因为老人们都会记在心里很深很牢固的,因为他们心里记挂着我们。
大家各自说着自己一天和老人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时候,我们围成的圈子很安静,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听着屋子里的窃窃低语,听着窗外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我们就在这个围成的小圈子里交换故事,还有感情。第一天晚上我照常失眠了,半夜十二点多出去上厕所,梁伯已经打起呼噜了,杨伯的房间里还闪着电视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光,温度降得比白天低了很多,但是尽管夜里再冷再黑,我心里也知道,明天还是会有太阳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人藏在心里,有的人把它讲出来。我写出来的故事,只是一小部分我听到的,我看到的,我把它们用我自己的方式讲出来,把它们记录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证明它们曾经存在。就像我在之前的故事里找到赖伯的时候,我的回忆里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关于他的样貌、年龄,还有已经快要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可能大概明白为什么老人都会找我们要自己和我们的照片并且把它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的原因了,假如以后老得什么也不记得了,看着照片里和自己合影的那个人,至少能回想起,他曾经紧紧拥抱过我。就像梁伯拿着他没有储存卡的手机硬是要用他的手机跟我们拍照一样。
但是故事的产生并不是为了遗忘,遗忘只是故事结局的一种方式,当初再难以忘怀的人和事,最后都有可能被淹没在时光里,而他们的背影,就像是电影结束时候缓慢播放的片尾曲,虽然不一定是悲伤的,但却是的的确确意味着结束了。
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有时候想,这人间有一户灯火是我亲自点亮的,柴米油盐齐全,瓜果蔬菜新鲜,爱有归宿,困有暖床,纵然简单,也心生欢喜。”每每夜晚站在楼顶,听着楼下屋子里传来的响声,看着房间里一盏盏光亮,就会觉得,纵然没有一户灯火是我点燃,却还是一样心生欢喜。
走的时候,车开到门口了,大家早已经收拾好东西,都已经在等待车来的这一段时间里和老人相互告别了好几次。没有人会知道下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村子里的样子,但是我们都会去想,想着一切的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想着满地落下的龙眼,想着太阳升起的希望和夕阳落下的安宁。
大黑照例来门口送我们,老人们坐在石凳上向我们挥手告别,清点完人数,队长提醒我们:
“大家都检查一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我们的心落在这里了。”
“是我们故意落下的。”
这是平凡的一天,我像记流水账一样记下这些故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虽然有些已经忘了,但是我会一直记得,在广州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会有那么一个小角落里稀稀落落的灯光,在记挂和祝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