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

(1)

上海,71路公交车。

已经是无业的第三个月,和往常一样下楼晒晒太阳是今天唯一要做的事,又是漫无目的的一天。

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的71路公交站,太阳光突然穿过云层刺向我的眼,我只好眯起眼睛躲避。

车到了,我像是逃难一样上了车,先避光,坐到哪里下车,再说。

工作日下午的71路,人真的很少,我选择了坐在第二排座椅上,因为那一排的座椅是倒着的。

看不到前方路况,车停车走都与我无关。


(2)

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不愿面对、不愿负责、一事无成的人,在上海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这里有那么多有梦想的人,我却没有。

我观察着每一个人,在脑中尽情猜测想象他们的生活。

上班族、出差、本地人、游客。

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上了车。


(3)

游客。

背着双肩包和链条包的前男友,和他的现女友。

手中拿着相机,两人在生涩地刷着乘车码。

这座城市的游客。

我下了结论,阿林也看到了我。

我冲他挥挥手打招呼。

阿林愣住,也向我挥手,他的现女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

他一定是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应对,我看得出他的局促。


(4)

除了挥手以外,我们没有任何交谈。

但我又想使坏,要给无聊的今天找点乐趣。

要怎么做呢?

71路到了外滩终点站,我随他们下了车。

他们要游览外滩,我要观察他和别人在一起时的生活。

请原谅一个无聊的无业游民,我没有其他恶意。

我对着上天祈祷,太阳光更加刺眼。


(5)

他的女友频频回头看我。

我像一个变态跟踪狂,跟在不远处,趿拉着拖鞋看着猎物。

直到阿林好似忍耐不住,两人停下脚步,回头等我。

我缓慢地向他们走去。

阿林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外滩。

他向女友介绍我是他的高中同学,我向那女孩一笑。

女孩的直觉是多么敏锐。

我看到了女孩眼中的防备。

当人一事无成,就容易变坏,我说我自己。

对方防御,我就会进攻,没有目的。


(6)

和阿林已有三年没见,毕业后阿林留在老家做了公务员,我选择了上海。

和大部分异地情侣一样,争吵、疏远、分手。

要问我这么做是因为还有留恋吗?也没有。

问我有不甘或者恨意吗,也没有。

真的就是无聊和好奇,想要看看他是怎么对另一个爱人的。

这样做好吗?烂透了,我也知道。

我问他们要不要一起转转外滩,他的女友抢在他前面说“好”。


(7)

三人行,场面糟糕极了,我是说于他们二人而言。

他要整理他的复杂情绪,隐瞒我和他曾经的关系,即使我和他应该没什么旧情可言。

他的女友要宣誓她的主权,想尽办法让他表达对她的爱,来防御我这个心怀不轨的入侵者。

他为她拍照、帮她背包、为她遮挡毒辣的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莫名的不耐烦,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了。

我看到她穿高跟的脚踝被磨出了血,也许就是为了出游拍照而准备的新鞋,还没有磨合好。

我叫住她休息片刻,叫阿林去买创可贴,我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和不放心。

我和她并肩坐在外滩附近的长椅上。

她问我和阿林的关系,我说高中同学。

她问我是不是阿林的前女友,我说是。

她问我是不是故意跟着他们,我说是。

她没有问我是不是还爱阿林,如果问了,我会诚实回答,不是。

但她没问,我也没说。

我问她这几天的行程,她也没说。

接下来,我们沉默地坐着。

我看起来更加不知廉耻,安静坐着的她更加体面。

阿林回来了,在我和她之间小心观察。

他蹲下,为她贴上创可贴。

站起身,问我们要不要早点去吃晚饭。

问的是我们,应该是出于礼貌不好赶走我。

我没有看阿林,我看向他的女友。

她依旧体面,笑着看我要做什么决定。

我也在想我要做什么决定。

那一刻,我突然对自己有了一点莫名的厌恶,只是一点点。

这短暂又漫长的沉默没有被我的决定打破,而是被其他人。


(8)

黑色基础款长袖、牛仔裤、布鞋,高挑、瘦削、利落的男人。

他说观察我很久了。

不知怎么,我心跳极快。

他问我能不能给他一个联系方式。

我在他手机上输入我的手机号码。

他得寸进尺,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走外滩。

我们的对视至少四秒。然后我决定跟他走。

我从长椅站起,和阿林告别。

我真切地感受到阿林和他的女友放松了下来。


(9)

打断我继续使坏的男人叫阿祖。

此刻我正和他走在外滩边上。

我对他说你刚刚坐在71路倒数第二排。

他说对,你坐在正数第二排倒着的椅子上。

他说他就是在跟着我。

从阿林上车,他就觉得这种暗流涌动的气氛很好玩。

听到这里其实我有点生气。

我可以观察阿林,但发现阿祖观察我,我竟然会感到生气。

我问他那为什么要打断我,他说出于良知。

我解释我没有打算插足,他说那就更要打断。

我问他那你是不是根本没看上我。

他笑了笑,点点头。

我转身要走,他又轻拉住我的手腕,我没有甩开。

他说,我一会要去讲脱口秀,请你听一场,去不去?


(10)

我就这样,第二次被他说服,鬼使神差跟他走了。

我坐在角落,看着台上的阿祖。

很轻松,很从容,时不时和台下的观众互动。

不说话的时候就用他用修长的手指在立麦上打着节奏。

阿祖后面还有几个人,直到演出结束后很久,我还盘腿坐在角落里等着阿祖。

过了快半小时,阿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可以走了。

我和这几个演员一起,跑到阿祖家里喝酒,家里还有阿祖的室友。

阿祖的房子很简陋,合租,好在有客厅,在上海,有客厅的房子已经很奢侈。

我酒量好,他们都横七竖八躺在客厅里或是说胡话或是昏睡,我还可以坐在阿祖的电竞椅上踢他的后背。

阿祖被我踢到,回头,坐在地毯上仰视我。

我问他,“你们讲脱口秀的是不是就喜欢观察生活,把别人的生活当成了写作素材?包括今天这样对我?”

他反问我,“为什么你可以去捉弄别人找刺激,我不能利用你获得灵感?我请了你免费的演出,免费的酒,你有对你的前男友表示歉意吗?”

我哑口无言。

阿祖伸手拍了拍我的膝盖。

“还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放轻松一点,大家都是普通人,小红。”


(11)

第二天早上,阿祖喊我一起去上班。

我不解,还有早上九点的演出吗?

阿祖解释,脱口秀只是爱好,他有正经职业。

不知道是什么正经职业还可以带我一起去上班。


(12)

阿祖带我来到一家附近的咖啡厅。

开门,擦桌子,拖地,消毒,摆糕点。

我坐着靠窗的位置,看着他这一系列的举动。

我买了一杯美式,坐回位置上,早上来买咖啡的人很多。

后来又来了一个店员,可他和阿祖两个人忙起来也根本顾不上我。

当然,阿祖看起来也根本没有打算顾我。

我自得其乐。

快到11点的时候,阿祖才到我的对面坐下。

我问他,“你是店长吗?那种富二代开个店为了消遣,平时就到处转,讲讲脱口秀什么的。”

他抬手,打断了我继续幻想。

他说他的正职就是咖啡厅店员。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也继续起身去接待客人。

三四个小时过去,他都没再来找我,没有客人的时候就算和另一个店员闲聊,也没来找我。

我也不打算自讨没趣,没有跟他道别,坐地铁回了家。


(13)

这几天我总是会想起阿祖,想起更多。

我会想在他心里我是不是个破坏他人幸福、又不肯承认自己失败的女人。

我会想是不是我在了解他职业后,冷淡的反应会让他不舒适,即使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还不如他。

我会想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知感恩的人,毕竟那一天他和他的朋友们给了我久违的真实的快乐。

我甚至想要联系他和他解释我脑海里的各种想法,但我没有做。

我知道他的工作地址,他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他想联系我,那一定比我联系他要便利得多,可他没有。

我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确实。


(14)

一个月过去了,这是我当无业游民的第四个月。

听说阿林要结婚了。

想起一个月前我的举动,只觉得自己更加可笑。

阿祖也没有再联系我。

这两个人都不属于我,我却莫名感觉到失去了两个所有物。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感到憋闷。


(15)

我来到阿祖打工的咖啡店。

他看到我也没有惊讶。

我依旧要了咖啡在窗边坐着。

这次他扔下顾客,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有好多话想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祖等了我很久,好像在等我开口,却没有等到。

他叹了口气,说等他一个小时,下班一起去吃饭。

我点头说好。


(16)

这次我先把自己喝多了。

我只能选择让自己喝醉。

然后对阿祖说我的顾虑、我的失落、还有我的自尊。

我说我讨厌变数,讨厌被他凝视。

阿祖一开始就抓住了主导权,他一直在拉着我向失控的方向走去。

就像即使那天,明明是我坐在椅子上俯视他,依旧是他在告诉我,让我别这么活。

以一个真理掌握者的姿态。

我说我没有办法逃开,我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看不起自己,然后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我以为辞职以后我会好一些,我以为我去使坏跟着阿林,是我改变的结果,我以为我终于学会去掌控局面,结果被阿祖轻松打破。

包括现在,我在说这些话的现在,阿祖也站在比我更加高明的位置,看着无措的我。

最后阿祖说,“我从来没有站在更高位置上过,小红,是你在把我阴谋化,是你不肯相信任何人。”

我只记得我哭得很惨,“不重要了,我要离开上海了,也许换个城市重新开始,才能让我没这么不堪。”


(17)

我是个习惯性逃避的人,我希望所有人爱我,所有人注意我重视我。

我怕收到坏的反馈,于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坏人。

我怕自己被人影响,于是切断和他人的联系。

但这些让我成为了更糟糕的人,于是我只能继续逃避。


(18)

在北京找了中介租好了房,正在打包行李时候,接到了阿祖的电话。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他三天后。

他问了我北京的地址,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19)

到北京的第三天,陆陆续续收了许多快递,把屋子装饰得像样了一些。

这时阿祖打来电话叫我开门。

同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阿祖站在门口对我笑。

我问他怎么在这里。他说他也来了北京。

我问他那他的工作呢,他说在哪都能做。

我不懂。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行李箱,又抬头看他。

他让我陪他去放行李,他租的房子也在这小区。


(20)

我陪他去把行李放好,我坐在他房间的床上,他坐在行李箱上。

他将硕大的行李箱一蹬,滑向我。

他说,“我是跟着你来北京的,现在是你站在更高的位置。”

我说,“你是以退为进,想要彻底控制我。”

他挑挑眉,“你就不能放轻松点活着吗?”

我还是不懂。

我问他为什么。

他问我记不记得在外滩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没有看上我,他点了头。

我说我记得。

他说这是他对我唯一说谎的一次。

“漫长的救赎小红之旅开始了。”

他起身离开行李箱坐到我的旁边,顺势躺了下去。

我也在他身边躺了下去。

“你们男人休想用这种虚无缥缈的爱骗我。”

你可能感兴趣的:(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