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鹿原中找到我 ——《白鹿原》书评

那是关于一个时代的苍凉悲歌。一曲恢弘悲壮的民族史诗。

《白鹿原》以白、鹿两家的争斗、发展、变化为线索,记录了这片地区五十余年来在历史漩涡中的抗争与逐流。

“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灭绝,万家康乐,那是怎样美妙的太平盛世。”白鹿代表的是希望,世世代代的人们用福灵保佑来告慰自我,找寻生活的意义,可白鹿原上,真的有白鹿吗?

“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灭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太平盛世!”白鹿的白色肤色色素是异常的,它们在自然界中不会经常出现。所以白色是一个非常象征性的信息。在中国传说中,白鹿象征好运和繁荣。她是第一个进入私塾读书的女孩子,备受家中的宠爱,不仅受了传统的文化教育,耳濡目染了做人做事的道理,更是进入了新式学堂,接受了当下最新潮的教育和思想,家庭的富庶条件也给了她开阔的眼界和自由选择的可能。白灵勇敢的反对封建礼教,潇洒地写下一纸退婚书。面对爱情,她也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她和鹿兆海青梅竹马,两人相爱,可却因两人不同的革命信仰分开“思想上的尖锐对立,减轻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恋,分手的时候远不及第一次那样沉重如焚。鹿兆海紧走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见白灵也站在那儿伫立不动。他走过去对她说:“我明天就要开拔了……”她已忍不住滚下泪珠来:“兆海哥……我还是等着你回来……””两人还是深爱着对方,但依旧没有为了爱情而放弃自己的信仰,体现了他们高尚的人格和崇高的革命理想。白灵就像一束阳光,破开了黑压压的乌云,照亮了一方净土,可谁想到,她最后不是光荣的牺牲在革命中,而是死于党派内部的相互猜疑。虽然大部分年轻人勇于为信仰拼搏,可依然有小部分政委是长期处于封建环境的影响下的,他们依然渴望划分群体,制造对立。归根结底,白灵还是死于吃人的封建社会。除了开头,回顾原文,白鹿一共出现了两次,全关乎人的离去。一次是圣人朱先生,一次便是白灵。“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蛋,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出生时有百灵鸟报喜,死后白鹿托梦接丧,书中对白灵死亡的处理是温暖且隐忍的。烈士死亡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白灵和朱先生代表的其实是那片土地上最先清醒过来的人。他们清晰的认识到了时代推移的必然性,并努力抗争着。白灵死前还依然双眼如炬,大声的喊着:“你处死我,你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可能作者也偏爱这个聪慧的女孩儿,对她的描写始终染着浪漫,她年少时被关禁闭三天三夜也不曾屈服,或许结局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白鹿原上还有一位“最淫荡的女人”——田小娥。作者曾说:“鹿三从背后捅了一刀过去,田小娥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大呀”,我写到这儿的时候,眼睛都黑了,半天才恢复过来,恢复过来情绪依然很难抑制。随手就在纸上写了: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她用短暂的一生书写了时代的悲剧。田小娥是想逃的,有人说她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是她每次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每次都所托非良人,她自己的父亲为了一点银钱,将她卖到举人家;举人老爷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和所谓大补的良药,每日让她泡枣,将她虐待的遍体鳞伤;她遇到了黑娃,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能这么安稳且幸福的过下去,黑娃确实是拿她当人看的,但是比起田小娥,他更在乎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所以他将田小娥抛弃在当时他们那个早已不再温馨的窑洞内;鹿子霖要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利用她和白嘉轩对抗;白孝文珍惜她,却在饥荒的时候自己去寻找食物,不管她的死活;鹿子霖打去她半条命,是为了维护纲常礼法,甚至在她死后立塔,都是为了镇压人心...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工具,最后鹿三的那几刀,反而是一种解脱。她最后附了鹿三的身,借鹿三的口大声控诉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她是个好女人,她身上闪耀着那个时代的女人不曾有的熠熠生辉的反抗精神。娥是嫦娥奔月的娥,她要奔月,却如飞蛾扑火。她跟了黑娃,她从来就不在乎能不能进祠堂,她只想跟自己爱的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小娥就是当时那个年代最生活鲜明的一个女子,她好像就笑意盈盈的站在那儿,用最纯真的表情诉说着最遥不可及的梦。梦破碎之后,她便用自己的身体去报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但她又有什么错呢?她说她无论做什么事,都随着自己的心走。她不是只会依靠别人,不会靠自己,而是在这个封建的巨大牢笼里,她只有自己。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是这样评价女性的地位的:“男权主义者在女人身上只见“女”,不见“人”,把女人只看做性的载体,而不看做独立的人格。”她跟过那么多男人,只有黑娃把他当人看,可这却是因为黑娃自己也不被人当作是人!他心里在意的始终也只有他自己。如果黑娃好好的不曾逃离,这也算是人间佳遇。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一声叹息,红颜薄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切终成空。田小娥在土地贫瘠、人心荒凉的土地上绽放出了一朵最绚烂的花,但终究香消玉殒,死在了所有人的手下,原上的一抹风情终于变成了孤魂。

冷秋月和田小娥一样,都是封建纲常下的牺牲品。可以说冷秋月比田小娥更为可悲,小娥一生抗争一生无果,但起码她实实在在的作为自己活过一次,而冷秋月,从小被冷先生培养长大,她就像仙草一样,是一个精心雕琢好的作品,如果不是鹿兆鹏,她本可以和之前百年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女人一样,延续后代、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鹿兆鹏不满足父亲给他定下的这件所谓的“包办婚姻”,在新婚的第二夜就离开了家。在那个时代,男人可以离家在外闯荡,他们有这个能力和机会,但冷秋月呢?她只能遵守父母之命,留在家中实现她唯一的理想——做一个好媳妇儿。但人怎么可能是没有需求的呢?她多么渴望一段正常的夫妻生活,多么希望鹿兆鹏能给她哪怕一点点爱,甚至只是一个丈夫的身份。冷秋月就是田小娥的另一面,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白灵那么幸运,她们很多时候都是无力抗争,甚至是不知道要抗争的,如果说田小娥是笼中的鸟,遍体鳞伤也永远飞不出这个笼子,或许笼子和世界一样大;那么冷秋月就是井中的蛙,她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一生顺受,直到鹿子霖激发了她心底对于性的强烈欲望。冷秋月就是在那一刻找回了自己丢失的东西,但是长久以来的教育和禁锢不允许她做这些,她不像田小娥那样放荡热烈,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日复一日的洗脑,冷秋月早已经不知道“心”为何物了!于是她就在追求欲望与遵守秩序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导致精神与肉体撕裂分离,在一碗药下,不明不白的去了。

如果说前三个女性形象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特殊性,那么仙草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封建时代的女性形象。在敲下仙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甚至只记得她是白嘉轩的媳妇,全文中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她个人性格的描写。再去翻书,才能通过她的父亲——吴长贵,得知她的原名叫做吴仙草。父亲把她嫁给传闻“命硬克妻”的白嘉轩是为了拉近于白家的关系,是为了报恩。如果不是白嘉轩为人正直,仙草就是田小娥!吴长贵把吴仙草嫁过去的时候,他有没有争得过她的同意?父亲,都只是将自己的女儿当作为自己牟利的工具,真是可悲。吴仙草也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她顺利打破了白嘉轩“克妻”的传统,温柔、贤惠、体贴,纺纱、织布、做饭她样样精通,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为白家绵延后代,可她最后还是逃离不了无情的命运,死于小娥造成的瘟疫,这是小娥对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次反抗。可仙草甚至在死的时候都关心着家里的人“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她是在男性视角下的一个完美的女人,却也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处于审视下的人生,注定不能好好做一回自己,准确来说,应该是在这个巨大的笼中早就失去了自我而不自知,只是麻木的扮演一个妻子、妈妈、女儿的角色罢了。

这四个女性,不仅仅代表了她们,更是在白鹿原上,甚至在那整个时代的女性形象缩影。有人如田小娥,在旋流中挣扎,在黑暗中苦苦追寻光芒,却最终被黑暗吞噬;有极少数人如白灵,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这个时代,并努力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呼唤。但更多的,都是像冷秋月、吴仙草这样,从始至终不知自我在何处,她们不理解白灵,厌恶着田小娥,但内心却向往这样的角色。但无论如何,那个时代的女性都逃不开封建压迫下的悲剧命运。这归根结底是因为中国长久以来的宗法制影响,血缘关系被不断扩大,男性登上了社会的主导位置,那么力量相对处于弱势的女性就难以逃脱沦为“生育机器”的命运。小说在开头就提到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可前面那些死去的女人,没有人关系她们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关心她们是谁。他们只注意到,她们进门甚至都没有给白家添一个儿子就走了!人的死亡就变成这样一样轻飘飘,微不足道的事情。父亲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到死都在操心儿子的终身大事,但其实他真正操心的,应该是白家的血脉延续,为此不管死多少人都可以。白嘉轩的母亲也是一样,“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势!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同样作为女性,她也能心安理得的说出“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这种话来,有的时候最可悲的不是不可反抗,而是根本不知反抗为何物。连女性自己都麻木到不自知,可见宗法血缘、三纲五常真是沁入了每个人的骨血之中了。

《白鹿原》的开头写白嘉轩的七房女人,这本是一个对后续情节完全无用的桥段,可正是这样的描写,使小说一开始就建立起了巨大的男权社会的语境。这就使得后续文中所有对女性的审视性描写变得合乎语境。女性的悲剧性命运是多方面造成的,有宗法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传统贞操观对女性的束缚、以及将女性看作生育工作的狭隘思维,但最重要的,还是女性自身已经在长久以来的压迫中变得麻木。人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甚至在很多时候,女性自身都会变成男权审视下的一把刀。就如同村妇们对田小娥的指指点点,白灵被赶出白家。她们厌恶着叛逆者,其实是因为自己没有眼界和胆量去反抗这一切,可怜,更是可悲。

生于时代之中,人人皆为蝼蚁,所有我们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则都是人们在洪流之中对“人世不可对抗的荒诞”的偷生本能。我们处于本能痛惜逝去的鲜活的生命,但或许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她们的对错与否。所有发生在白鹿原上的一切,欲望、争斗、以及其他种种,其实也都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只是在动荡之中,它们被无限放大了。朱先生编纂完县志后重走滋水县:“八位先生散居在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那些无可奈何的龌龊,那些咬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坚忍,那些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残酷记忆,和滋水县白鹿原上的日月更替一样多。麦子,玉米,药材,烟土,最后都成了长在心里的杂草,一茬一茬被割掉,被烧毁,然后就只剩下了一片荒原。白鹿带来了希望吗?人们遵循着古老的习俗,又被新时代的洪流冲击,在这波谲云诡的人世间,白鹿原就像一张空白的画卷,任生活在上的人们涂抹出属于自己的史诗。陈忠实忠实地记录当下,白鹿原和原上永存又神秘莫测的白鹿,都将以大自然的深远和博大包容人类的一切历史和当下,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在白鹿原中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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