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且说八戒随师父一行西天取经归来，终得无上妙法，领了净坛使者一职，日子十分逍遥快活。
每日清点过四方贡品，时不时找师兄弟们搓搓麻将，整顿火锅。
然则日子周而复始，一想到数百万年皆是如此，八戒不觉索然无味。
这日八戒路过蟠桃园，见锦衣华服的仙子们鱼贯而入，环佩叮当好生动人，他不觉心头荡起涟漪，动了下凡的念头。
你道为何？
原来八戒昔日在凡间历练时，同高老庄的高翠兰小姐结为夫妻，有过几日夫妻情分，尽管中途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八戒心里一直惦记着。
好不容易等此番功成名就，他也从猪身恢复为人身，不说惊世俊朗，倒也是个魁梧硬汉，一身腱子肉，走起路来衣衫微微绷紧，惹得路过的仙子们不小心红了脸。
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算算八戒重回天宫不过十日，可于人间却已是整整十年。
当年他们分别时，翠兰不过双十年华，如今却已过而立之年。想来她如今必是子女双全，极是美满。也不知翠兰是否还愿意见他？
大师兄总说八戒是个呆子，这话倒是没错。
他也不想想，身在天宫，本就有可窥视万物的乾坤镜，他竟没想着事先通过乾坤镜打探清楚情况，匆匆忙忙向上头递了巡查人间各处贡品的折子，须臾便至人间。
人间正值春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打扮成一儒雅书生的八戒，顺着人流前行，心里盘算着该给翠兰带点什么礼物。
当年她极爱玛瑙，是了，先来几对玛瑙首饰。
首饰店掌柜见八戒衣着不俗，进来只捡着贵重首饰看，看上的连价也不问，直接让包上，哪能不精心伺候？听闻都是准备送自家夫人的，首饰店老板娘不由白了老板一眼：“瞧瞧这位贵客，生得俊朗不说，还懂得疼爱自家夫人！”
老板嘿嘿一笑，朝八戒投来一个眼神，“这贵客可瞧不上你，您家夫人想来也是美若天仙，对吧？”
八戒不由恍惚，他竟渐渐记不清翠兰容貌。
连他们的过往，也只依稀记得些零星片段。
在他心里，翠兰温婉可人，娇滴滴的，让人好生怜爱。
十年变化，不知翠兰如今是何模样？
她会不会变胖了，不好看了？
八戒摇摇头，不会的，不管翠兰变成什么样，他都欢喜。
当年他不小心露了猪身，其他人都把他当作怪物。
只有翠兰，初时虽也吓了一跳，后来还是接受了他。
若非家中阻拦，他们其实也还能继续这段天赐良缘。
自首饰店出来，八戒忽闻到一阵香味。
循香找去，街角糕点铺的糖糕刚出炉，热乎乎的。
八戒不由笑了起来，引起店家注意，“客官，刚出炉的糖糕最好吃了，不如买些带回去给夫人尝尝，她必是欢喜！”
翠兰倒确实极爱甜食。
八戒大手一挥，要了三包。
等打包的空隙，他拿起一小块糖糕送入口中，热乎乎的、黏黏的糖糕在口腔中融成一股甜蜜蜜的味道，掺杂着对爱人久别重逢的忐忑与期待。
昔日他为讨翠兰欢心，缠着厨子学艺，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堪堪学会这小小糖糕。
从和面，发面，用什么火候，蒸多久，多久出锅，多久撒芝麻……
八戒手笨，一些细节总也学不会，只得不厌其烦多做。
本想等翠兰生辰做给她品尝，没成想等来了想收服他的大师兄。
【二】
每每想起那日初见，八戒都觉得不过是昨日。
那日他捧着刚出炉的糖糕，自厨房来至洞府，唤了声“娘子”。
翠兰不似往日扭着小碎步，来如一阵风，裙摆飞扬，她眨巴着眼应道：“官人！”
八戒并未欣喜，将糖糕小心翼翼放到桌上，一把拦住那活泼翠兰想拿糖糕的手，厉声呵斥：“哪里来的妖孽，敢欺瞒你爷爷？”说罢一脚踹过去。
那假扮翠兰之人反应极为敏捷，一个侧滑步闪至半丈开外。右手一挥，云雾散去，登时出现个猴脸人身的怪物。浑身佛光若隐若现，倒不是个妖物。只见那猴脸笑嘻嘻反问：“我变化得如此之像，你如何识破？”
八戒顶着张猪头脸，此刻却脸色如铁：“她从来都只叫我泰哥哥。”
马广泰是八戒昔日做天蓬元帅时的名字，没想到八戒竟然告诉了高翠兰。
猴脸敛了笑意，郑重其事：“你又何必？凡人不过数十载寿元，你将本名告诉她，若她将来到了地府供出你的名号，你少不得受此牵连。”
天上的陈词滥调，说什么仙人名号不可道与凡人知晓，若凡人一旦知晓，到了地府自有差使盘问。一旦盘问出来，仙人须得召至地府接受调查，若查出仙凡私通，情节严重者，仙人会被剃去仙骨，九世不得成仙。
八戒哪管得了这些？这么做本就存了私心，若以后二人天人两隔，至少还能冒险在地府见上一回。毕竟以地府的调查效率，没得数十载是查不清楚的。
猴脸倒满脸凄然：“若我在盘丝洞时也有你这般果敢……”
八戒听不懂，只是护妻心切，右手变换出武器，直指猴脸：“我娘子若掉了半分毫毛，你今日休想出了这洞府！”
猴脸掩去落寞神情，嘿嘿一笑，“你倒是个痴情种，可人家不见得瞧得上你！人家父母都快愁死了，方才我已唤来筋斗云将她送回高老庄，同家人团聚了。”
八戒懵懵懂懂想起下凡时，观音大士的交待，不确定问了句：“那和尚来了？”
猴脸点头，像是早知道一切似的：“好歹你得按规矩叫和尚一声师父。”
八戒叹了口气，跌坐在地。
那糖糕到底是做晚了。
猴脸不知想起什么，过来坐在八戒旁边，将桌上那盘糖糕端下来，自己取了一块送入口中，余下连盘全递给八戒。
八戒木讷着接受，跟随猴脸的动作，也吃了一块。
“真甜啊！”
“真咸啊！”
猴脸和八戒不约而同开口，闻言又都沉默了。
猴脸起身，别过头，丢下一句话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你……”
八戒才没有哭，只是做糖糕时不小心把盐当成糖放多了，咸齁了。
这猴脸，真爱多事。
后来八戒才知道，原来猴脸叫孙悟空，是他的大师兄。
在猴脸还不是大师兄，也没成为孙悟空时，他叫至尊宝。
大师兄爱上了一个妖怪。
可他生来就要去取经的，所以尽管两人试图反抗命运的安排，但终究还是分离。
后来取经路上，大师兄开导八戒时，总会说：“你瞧，大家都说人定胜天，可连人都是天创造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由天写好的剧本，又怎么去胜天呢？你我都是注定要助那唐僧取经的，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该忘就忘了吧。”
呵呵，大师兄这个口是心非的猴子。
说什么忘记，他还不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藏在怀里的玉佩，对着月亮叹气。
起初八戒真不信大师兄说的那段话，渐渐的，他深信不疑。
本来他打定主意，绝不主动相助，遇事只管躲在大师兄后面。每每师父被抓，他就高兴得跳出来，提议干脆散伙得了，反正师父区区凡身肉胎，被妖怪抓走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可他渐渐意识到，不可能的。
就算有几次他和大师兄都束手无策，也会有各路神仙主动前来相助。
那时大师兄总会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回望着八戒，起初八戒不懂，多来几次，八戒顿悟。
待他们成功取得真经后，大师兄如释重负，将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个酩酊大醉。
几日后，大师兄打开房门，找到八戒：“老子终于熬完那该死的剧情设定，以后的人生就由老子自己决定了！”
后来，大师兄去了人间。
没过几日，八戒也出现在这里。
此处原本是高老庄的地界。
【三】
八戒从满载礼物的马车上跳下，望着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沉默不语。
夕阳落下，星垂夜幕。
朝日东升，天高云淡。
八戒呆愣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觉已是整整三日。
一阵狂风袭来，只见大师兄踏着筋斗云赶来。
见着八戒和汪洋大海，忍不住骂了起来：“骗子，全都是假的！”
八戒听到熟悉的声音，哑着嗓子，木木转过头，指着大海问：“大师兄，十年是不可能让桑田变沧海的，对吧？”
大师兄见八戒六神无主，恍若迷途游子不知归途，一时忘了自己的愤慨，转而安慰起八戒。
“咱们回天宫，拉着沙师弟和小白龙搓麻将！”
八戒茫然四顾，不知在搜寻什么，最终回望住大师兄，反问：“你是不是也找不到盘丝洞了？”
大师兄一下子老了许多。
八戒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呵呵，说什么神仙要断情绝爱，为什么连她们存在过的痕迹也要抹杀掉？若翠兰不复存在，我要这长生不老有何用？多活一日，便多痛苦一日？”
大师兄见八戒似入了心魔，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踢到海里，希望能让他清醒一点。
八戒没有用避水术，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不断下沉。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非翠兰不可。
只是那些他在人间或美好或糟糕的回忆，竟然全都是假的？
若连记忆也是假的，连心动都是虚无，人生在世，又有什么是真的？
八戒觉得四周变得安静，他面前有一道强光，接着翠兰从强光中走来，轻声唤道：“泰哥哥，我想吃糖糕，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这糖糕，真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