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上人谈论到谁家经济条件好,常说的一句话是:他家无荤腥,勿吃饭。
绝大多数家庭,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饭桌上是自留地里种的蔬菜,罕见猪肉、鲜鱼等荤菜。
生产队年底分红,往往是“搓搓手”,进账不多,甚至有欠帐;平时起早贪黑,见缝插针,靠种养挣点小钱,应付家里大小事情,常常捉襟见肘,只好牙齿缝里省钱。
大队的代销店里设了个卖猪肉的点,每天一爿40斤左右的猪肉,就能应付方圆几里内群众的吃肉需求。“斩肉某某某”的名号老少皆知,知名度甚至高于大队领导。
年底生产队起干河塘捕鱼,打谷场如节场,聚集了很多人,小孩子很兴奋,围着鱼,在大人之间窜来窜去追逐打闹。
按照家庭人口,分好一份份鱼,再抓阄,称重,一家老少,拎着几条白鲢鱼,高高兴兴回家去,用于过年及招待亲戚。
如果有谁家锅里提前飘出鱼香,门前经过的人,大多心里会嘀咕:这家人真不会过日子。不过节咋能就吃了。
荤菜吃得少,肚子里油水少,饭量就大。有些家庭粮食不够吃,就用南瓜、山芋、土豆等补充,到了青黄不接时,还得借粮。
大人们的劳动强度大,特别是“三抢”和“双抢”大忙季节,活重而时长。下午3、4点钟,要吃“四顿头”补充体力,中午剩的冷饭,浇上剩的菜汤就是对自己的犒劳。
如果没剩的汤,家里又正巧有肥猪肉熬的荤油,就在开水里倒点酱油,放点碧绿的大蒜叶和乳白色的荤油,一碗当时很有名气的酱油汤,雅称“青龙白虎汤”,就成了下饭的佳肴。
艰苦的日子里,大人们辛勤劳作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尽力把当下寡淡的日子过得有点滋味。
我家里经济条件也一般,母亲为了饭桌上经常有荤菜,动了不少脑筋。常见的有太湖鲚鱼干,9毛钱一斤,分成9份,隔三差五在饭锅上蒸一份吃,香香的,咸咸的,嚼上去有一点劲道,很下饭 。
时不时蒸个鸡蛋羹,也算个荤菜,上面浇一点酱油,既当菜,又当汤 。丝螺也常常来凑数,5分钱一碗,有时在河滩头洗碗,也能顺便摸上一小碗。清蒸或红烧,都味道鲜美。
很多年以后,有山东、陕西的同学来锡,见我拿双筷子就能自如地吃到丝螺肉,很稀奇,而他们沾满汤汁的手指捏着丝螺,汤汁顺着手心手背往手腕上流,嘴很努力的吸了很多次,还是吃不到一颗,最后不得不拿牙签挑几颗尝尝了事。
偶尔能吃上肉糕,香气扑鼻,隔几户人家也能闻到。但很长时间才能吃上一次,心里吃肉的渴求很强,以至于为吃肉,我还出过洋相。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奶奶去亲戚家送“人情”。“人情”是母亲卖了白白的拉毛兔的毛,扯了几尺布。我以为是跟着奶奶去的,又是带着礼的,一定能吃上肉。
一路上蹦蹦跳跳,走在奶奶前面,还催着她走快点。到了吃饭点上,端上来的荤菜,只有煎鸡蛋,我大失所望。
我们是临时去的,人家家里哪正好有肉啊。我心里不开心,虎着脸,坐在饭桌边不动筷子。亲戚不知原因,奶奶就说:“要么是没有肉吃?”点破了我的心思。
我坐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嘴里喊着“没肉吃,我走了”,眼泪跟着下来了,很委曲的样子,随后“噔噔噔”朝门外跑去。
亲戚和奶奶都没料到我这一出,赶紧追出来,一直到村口才追上。奶奶尴尬极了,气得不行,火劲劲地说:“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亲戚赶忙劝住:“佬小么,正常的,肉有,我们回去。”
后来,亲戚在别人家借了点咸肉蒸了,才算了事。我肉是吃到了,这过程实在是有点不光彩,活脱脱一个馋嘴的小赖皮。二十多年后,已在军校任教的我,返乡休假,碰到亲戚,还调侃我:“到我家白相(土话,玩儿的意思)啊,我家有肉吃的。”
预先约好的走亲戚,则是蛮“有吃的”,能够吃到不少荤菜。外婆家、舅婆家、姑姑家、阿姨家等,都是拔腿就想去的地方。除了春节,平时也要去一二趟,甚至更多,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涂上了一抹亮色。
记得有一次,阿姨村上放露天电影,我们一家早早过去吃晚饭。菜很丰盛,有红烧肉、红烧鱼,还有新宰了自家养的鸡,做了红烧鸡块。阿姨一再往我和妹妹碗里夹荤菜,叫我们多吃点。小孩子不懂得客气,想吃啥就吃啥,吃得开心满足,嘴边油光光的。
主食是馄饨,她家人缘好,串门的多,这边尝2个,那边吃3个,最后我们吃饱吃好了,她自己没吃的了,但还是很开心。
电影结束后,阿姨、姨夫陪着我们走,与我父母说着话,送出好远。分别时,阿姨把2只汤罐里煨熟、带着她体温的鸡蛋塞到我和妹妹手里。记忆中,每次到阿姨家吃饭,她都准备的。
我年龄大点后才明白,阿姨家孩子多,吃嘴多,经济条件并不好,这样招待我们一次,一家不知要节衣缩食多少天,况且吃饭时,表兄弟们极少坐到桌子上来。每每想到这些,我的鼻子就有点发酸。
这些年春节期间,我总要到亲戚中的长辈那儿坐坐,说说过去,聊聊现今,内心踏实而温暖。常常说到我小时候,到他们家吃饭的事,荤菜总是个话题,议论着它的前世今生,我们一起或笑或感慨。
今天的人们,关心着荤菜的量,关心着荤菜的质,关心着荤菜与健康、环保甚至高质量发展的关系。一定意义上说,这桌上的一盘盘荤菜,见证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变化,也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未完待续)